莱蒙托夫是我年轻时熟知的诗人,笔记本上抄了大量他的诗,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帆》,首句大概是“在那蔚蓝色的大海上/有一片孤帆在闪耀”。他诗中暴烈、粗犷的美容易起青年时期共鸣。他文学风格、人生境界都早熟,他的长诗《诗人之死》轰动俄国,以至于他被沙皇政府放逐高加索。他的抒情诗好,小说也好。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高尔基、鲁迅、罗曼罗兰,有下面的一个层次,而对上面那个层次未必深思。所谓一流大师,上下两个层次同时在怀。莎士比亚只在怀于上面这个层次,尼采也只就上层次而发言(音乐家呢,先天限制他只有上一层次)。莱蒙托夫,本能地怀有上层次的痛苦,又憎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和普希金同死于决斗。
俄国写实主义文学开始得比任何一国都早,普希金时代过去,果戈理时代到来,从此俄国写实主义文学大规模开始。普希金、莱蒙托夫的作品,也可说是写实主义的先声。
果戈理,早期作品《狂人日记》,开后来心理分析小说的先路,鲁迅受到影响。另有《外套》《钦差大臣》,更是名篇,讽刺挖苦是其主调。屠格涅夫说:“我们啊,都是从《外套》里出来的。”
冈察洛夫作品很少,他的《奥勃洛莫夫》,哄传一时,写出一个典型:人不坏,甚而很好,可是一味的懒,有思想,没行动,连女人、爱情也刺激不了他,只想躺在沙发上。这种人物在中国的富贵之家多得是,我不觉得新奇。但在俄国当时,知识阶层人手一本,都觉得血管里有些“奥勃洛莫夫”。论家认为这是冈察洛夫的功绩,我不以为然。小说不是药。俄国后来的大不幸,不是克服“奥勃洛莫夫”可以解决。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
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二十岁,这三位天才,是一代人。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力作,描写俄国中部农村景色、生活、人伦,对含垢忍辱、备受欺凌的农民寄予深切的同情。中国文学不也写农村吗?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极其概念化。屠格涅夫用的是人性的观点、人道的立场,至今还有高度的可读性。《罗亭》,第一部长篇:凡好思想、善词令、脱离实际、缺乏毅力者,都叫做“罗亭”。
屠格涅夫原文,修辞、文法、结构,极为精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也比不上。即便在欧洲,如此工于文字技巧,也只少数几个。他和福楼拜是好友,两人都是文字的大魔术师。
屠格涅夫是艺术家,是艺术的文学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穷人》,继承普希金、果戈理传统,但他自己的风格全在其中。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笔,一味自然,那样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这才是高超、深刻。
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我曾说:“贫穷是一种浪漫。”这一点陀氏最拿手。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实是陀氏心灵的投射。他的“理解场”在欧洲,其中,纪德最是竭尽心力,多次长篇讲演,出专集。纪德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托尔斯泰的伟大就不赘述了。引用木心的一首诗结梢:
树林的远处
出现了骑马的宪兵
列夫·托尔斯泰的棺木
徐徐放下墓穴
几万人跪地,唱
永垂不朽
有谁用很不协调的高音
喊道:警察跪下
宪兵们纷纷落马一齐跪倒
开始撒土,唱
永垂不朽
2024年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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