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一章 空巷寥落
江梅吹尽柳桥西
雪纷飞
画船移
满眼青山
依旧带寒溪
往事如云无处问
云外月
也应知
……
八月十五,柳桥西庄里来了两个年轻人,造访了庄里的私塾先生,一直谈至深夜方才离去,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八月十六,私塾的元先生向庄主告假,道是昨日来的乃是自己的乡亲,受了委托特意来送信的,有些家事须得回去处理一番。
丁庄主慨然应允,元先生再三拜谢。
……
八月二十,长乐南边的清平城谨信街酒糟巷,来了位挑担子的货郎,叫卖些丝线之物,街坊四邻的妇人们眨眼间从巷头巷尾聚拢了来,一片叽叽喳喳之声中将货郎团团围住。
“货郎哥,你这丝线是打长乐城里来的吧,看着就好过那些乡野间自纺的粗糙货色。”
“大嫂子有见地啊,这货确实是长乐城里拿的,因此才敢要的贵些。”
“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也只得买一把半把配着用,也不知经不经放。”
“大嫂子只管放心,这是上好的丝线,放个三载五载都是原样,不变色的。”
“你小哥嘴倒会说,我要不买,还显着我小家子气了。”
“大嫂子贤惠,我这里先行谢过。叫卖了半日,有些口渴,不知这附近可有酒家,讨口酒喝,顺便歇歇脚。”
“小哥儿,酒家没有,你往前,拐过两个巷口,往南去,那里有个茶水铺子。对了,切莫再提酒家的话头,惹出事来,莫怪我没提点你。”
“多谢大嫂子。”
……
八月二十二,清平城南街的茶水铺子,来了个褴褛文士,面黄肌瘦,弱不禁风。
那文士进了茶水铺子,似是随意落座在角落的一条长凳上。
茶水铺子的伙计急忙上前招呼,那人要了一壶热茶,一盘点心,伙计急忙去置办,那人则安静候着。
茶水铺子都是往来的贩夫走卒,间杂着些本地的闲人,话题就异常繁杂。
“可惜了呀,老姜家……”
“小声,你咋不长记性!?”
“怕啥,都过了一年了,还能有啥事。”
“可还是个悬案呢,听说,官署的卷宗房走水,就是为的这个……”
“哪里是为的老姜家,是为的甄先生。甄先生不是……”
“来来来,喝茶喝茶。”
“你是怕死鬼转世投胎的,甄先生只是替崔家鸣过不平,又不是崔家的人,再说了,崔家都没人了,你怕个啥。”
“我先回了,老婆子还等着商量给儿子请媒婆的事呢,劝你呀,管着点嘴,莫忘了祸从口出。”
茶水铺子人来人往,坐在一角的病弱文士自斟自饮,盘子里的点心纹丝未动。
入夜,城南兔苑巷最南头的城根底下一座破败院子,靠北的破屋里有微弱灯光,透过漏风的窗格,依稀可见灯光下一个清瘦人影,面目赫然是元无咎。
在清平城打听了几天,零零散散的消息综合起来,也算是与外间的传言对上了,崔氏确实是毁于那人之手,就连清平城里一个小小的酒坊,以及一个与崔氏毫无瓜葛的落魄书生,都被灭了口。
唯一可循的线索便是那书生替崔氏说过话,又时常光顾小酒坊,由此那书生与酒坊老板一家就失了性命,手段之狠辣诚如世人所言。
他想起去柳桥西庄找他的那个苍栈帮弟子,那人说,让自己来一趟清平城,听听百姓的话。他来了,听了,却还是觉得心里有很多疑团未解开。
他没有告诉那苍栈帮的弟子,自己要找的人并非苍栈帮曾经的二当家,他之所以来清平城,也只是因为关于暖玉佩的事最初是出自崔家人的口中,崔氏的根基便是在这清平城。
百年大族虽已灰飞烟灭,可或许在这城里的角角落落还散落着些许有用的讯息。
他这几日宿着的这座院子先前的主人甄先生,正是他有过一面之交的人。
几年前他来过一趟清平城,那时的清平城还叫做青水城,城中有在此经营百年的崔氏,青水城安乐祥和,因为有崔氏。
百年望族崔氏一夕之间与朝廷反目并起兵谋反最后落得个阖族覆灭,这件事曾经在街头巷尾热议了许久,没人确知到底为的什么,世间流传是因为崔氏妨碍了某人的生意。
再次来到这里,是因为那苍栈帮的弟子提起,那位二当家是没有资格入族谱的崔氏子弟。前前后后一想,也许崔氏的覆灭真的跟自己要找的那块暖玉佩有关联,那么了解崔氏,便是找到玉佩的关键要素。
他原本想着来找甄先生打听打听,不料一来就看到甄先生的院子已然败落如此,就连先前甄先生带他去过的那个小酒坊也关了门。
离开清平城的时候,元无咎依旧怀着许多疑问。他决定去一趟苍芜山,苍栈帮那个弟子说,下个月初三,苍栈帮要召开帮中大会,重新选立新帮主。
第二八二章 从心所欲
“一夜北风紧,晨起满地霜……”
九月初一,凉州城外一座山尖的六角亭中,一素白衣衫的人望着满目秋黄,漫声浅吟。
“前几日人往清平城去了一趟,您真的相信初三他会去山上?”
一个侍卫模样三十多岁的敦实汉子,带着疑惑问道。
素白衣衫的人一脚踩在亭中的木栏上,手掌摩挲着膝上的布衣,眼神悠远,
“不确定,直觉罢了。”
“苍芜山从去年后,祖佺应是心绪不稳了,我们也一直没去山上,怕是有些乱的。”
“祖佺……且看他的造化吧。”
“若真如老六所说,那人的来历是一张白纸,他此番稳住了苍栈帮,我们该留他不留?”
“长乐余匪未清,苍栈内乱已起,这是我的疏忽,若然那人能够从大义出发,稳住这番内乱,至少,心术尚端,其余的,再看。”
“许是他想借苍栈帮的力?”
“老十,你刚才也说了,此人来历一张白纸,可见他不是个想出名的人。他独自游历江湖,身手不凡却能极好地隐去自己的痕迹,若是用了苍芜山的力量,不说名噪绿林,也一定会传播甚广,这不是他的作风。”
“既如此,他会不会有所顾忌不出手相助祖佺?”
“那就让他这张白纸化作飞灰。”
……
九月初三,苍芜之巅气氛凝重。
苍栈帮盘踞苍芜山近二十年,起初不过是些失了生计的庄稼汉子,多年经营下,帮众已有近四百人,规模已是不小。
由于苍栈帮控着长乐往翔县的唯一通路,当年盖复山为了这条商路,百般拉拢苍栈帮,对祖佺极是看重,绿林大会上祖佺也是与一些颇有名望的绿林豪雄坐在了一处,这便是明着抬苍栈帮的地位。
盖复山最后多行不义,如意算盘落了空,祖佺冷眼旁观之下竟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虽为傀儡,却也坐定了绿林领袖的位子,迄今未改。
按说,祖佺正当盛年,改选帮主令人不解,再则,即便真的召开改选大会,至少也应广发英雄帖,邀请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坐镇,如此,才不失了礼数,也显公正。
而今,苍栈帮的聚义大厅里除了本帮的十余人,来客只有五人,看穿着面貌,十分生疏。
元无咎今日一袭艾绿长衫,紧扎箭袖,浑身透着利落。
他是一早上的山,与祖佺见过礼之后,坐在了客席的下首处。
那位邀他上山的弟子一直在厅中忙碌,看样子有些地位。
上首主位上坐着祖佺,右首依次是帮中身份紧要之人,连着祖佺一共七人。
左首是来客席,首位是一须发花白的鹰鼻老人,紧挨着是一个四十余岁披了鹤氅的魁伟汉子,第三位是个短小精悍紫黑脸膛的秃子,第四位手摇折扇眼带桃花,第五位看着极是平常,年纪约在三十来岁,宽袍广袖白面细眉。
元无咎坐在最后,挨着这第五位。
他略略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个大概,今日这五位来客中,唯有自己身边这人,看不出什么来路,但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气息。
巧的是,那位邀他上山的帮中弟子似对这第五位客人十分尊崇。
待众人坐定,酒水上桌,祖佺面带微笑开了口,
“今日,是我苍栈帮的大日子,诸位素有侠名,能亲临苍芜山,祖某这里先谢过。我苍栈帮本是无名小派,幸得绿林中人抬爱,这才混了些名声。只是祖某年事渐长,力不从心,今日特意请诸位来,是想请诸位为我帮中改选帮主之事做个见证,祖某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祖佺一番话毕,众人客气应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今日的来客不止知晓来为的何事,更似乎连结果都知晓了一般。
待大会正式开始,竟是坐在右首第二人主持事宜,此人的身份,原来是苍栈帮三当家。
三当家舌灿莲花,将苍栈帮这些年的发展壮大一股脑儿归功于那位已逝的二当家,更是明里暗里指摘帮主行事不力,就差直截了当说出昏聩不明这样的话了。
元无咎心里迟疑,他记得那帮中弟子先前说过,二当家的事情在帮中是禁忌,怎么今日全都敞开了。
他将目光抬了抬,恰好看见对面五当家和六当家也一齐将目光投向上首的祖佺。
而客位上的几人,无一例外悄无声息的沉默,这沉默不带怀疑,像是单纯在等下一步公布结果。
祖佺也不做声,只是脸色十分凝重。
“二当家英明神武,可惜天妒英才,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天助我苍栈帮,我们找到了二当家的亲兄弟封二公子,他今日就在席上,我苍栈帮所有弟子,恳请封二公子接任帮主之位。”
那位三当家果然趁热打铁,说出了早已定好的结果。
元无咎终于明白了,自己身边这位,原来就是今日的答案,他不觉心中嗤笑。
“请封二公子就任帮主之位。”
厅外传来一声喊,众人抬眼,厅外不知何时竟聚满了帮众。
“既是人心所向,封二公子就莫要推辞了。”
那个花白胡须的鹰鼻老者发话道。
“请封帮主就任!”
“请封帮主就任!”
厅内厅外,呼声震天。
在这统一的呐喊声中,混着三个不和谐的存在,一个是元无咎,一个是五当家和六当家,还有一个,是祖佺本人。
“元先生,方才不便说,这位便是封帮主了,您之前不是一直在打听二当家的事吗,封帮主是二当家的亲兄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位邀他上山的弟子突然来到元无咎身边,极力地推荐着这位新任帮主。
元无咎浅浅一笑,未及回应,客席上摇着纸扇的桃花眼开了口,
“封帮主,恭喜了,在下是头一次来这苍芜山,不曾想遇着贵帮这等大喜事,可要叨扰几天,讨杯酒了,哈哈哈。”
元无咎始终不曾出声,只低眉听着耳边各种聒噪。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祖老大,你说句话啊?!”
突然,厅外传来一声暴喝,众人齐齐扭头去看。
只见厅外聚集的帮众弟子中间走出一人,年纪五旬有余,须发虬结,衣袖卷到了臂上,一手提着一把半人高的铁铲,双手食指犹有泥土,看模样是个种田的把式。
“老黎,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祖佺看向那人,眼里有叹息。
那老黎不但不向后退,反倒跨前几步,走到厅门处,大声道,
“苍栈帮是祖老大一手建起来的,山寨是我老黎一锨泥一锨泥垒起来的,怎么今日你们反过来要造祖老大的反?!你们忘了当初我们是为何上的山?!实在是穷得没活路了,才不得已做了剪径的,这些年有吃有喝了,你们便忘了本分?!没有祖老大,哪来的苍栈帮?!你们口口声声二当家好,二当家是好,自从二当家来了山上,山寨的日子是一日好似一日,可是二当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收留了朝廷的钦犯,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孽啊!二当家和咱不是一条心,他总想着自己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好好的一个庄子,就那么毁了,你们不心疼吗?如果不是二当家迷了心窍,怎么会走到那一步?!你们不但不长记性,还伙同外人来造祖老大的反,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看看你们推举出来的这个什么狗屁新帮主,哪里有一点绿林人的模样,倒像个戏台子上忸忸怩怩的角儿,你们休想得逞,我老黎死也要保祖老大!”
“放肆!”
三当家一声断喝,厅外人群中闪过一道寒光,一个彪形大汉手起刀落,老黎左肩中刀倒在当地,那大汉毫不犹豫又是一刀落在老黎的胸口,手中还攥着铁铲十指沾泥的老黎立时便没了声息。
这一变故惊呆了众人,祖佺刚刚起身,五当家和六当家已经冲了出去,直扑那个执刀的大汉,刀光闪闪,三人顿时战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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