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贾雨村

几岁时看过图画书《红楼梦》，只觉得画挺漂亮；十几岁看中学教育指定书目《红楼梦》，只关注宝黛的爱情悲剧；中年时再看《红楼梦》，才觉得书中人人是故事、事事皆精彩。

别的暂不提，只说这“贾雨村”。贾雨村和书中其他人一样，是个假人。因为有个“甄士隐”，对应着有个“贾雨村”。而甄士隐其实是真事隐去，贾雨村呢是假语村言。从这个角度说，并非真的有个官宦生涯一波三折的“贾雨村”。

但，贾雨村又真的存在，或者说，像贾雨村的这一类人在历朝历代中真实存在。他一生历程大概可以概括为：生于大家族末世穷苦潦倒，青少年读书希求以功名重整家业，一朝得遇贵人相帮并机缘巧合科举高中，顺理成章到某地做官，初出茅庐恃小才不懂世故碰壁被贬，中年学乖做事圆通并再次高升，圆滑到极致后踩高拜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这些经历看来，很多人在人生某一阶段都有贾雨村的影子，比如困境时有人相助，又如初出茅庐恃才傲物，再如不顺时学人情世故学圆融变通，等等。

在书中，贾雨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虽然小，着墨不多，但起着很重要的穿针引线的作用。贾雨村本身是一个大家族衰败后仅剩的唯一后人，为了重获功名克振其家所以入京考试，因钱粮不继暂在葫芦庙中居住，以卖字作文为生。幸遇当地一富绅甄士隐资助白银五十两才得以继续进京，第二年高中，人生方得开挂。这段故事讲清楚了贾雨村的出场，也留了甄士隐丢失的女儿英莲作为后续薛蟠打死人、香菱入贾府等故事的伏笔。当然，这里还写了甄士隐的岳丈封肃嫌贫爱富、甄家丫头娇杏的因“两次回头”而侥幸成为官太太的故事，不提了。科举高中并做官的贾雨村作为青年才俊，自有一腔抱负在胸，力求成绩，加上才气外漏，且有恃才傲物，不把上司放在眼里。终于，惹恼了周围一群同僚，被上司找了个由头参了一本，被革职。革职后的贾雨村无事可做，借游山玩水之名，到处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偶然到了维扬地界，成为了黛玉的家庭教师。自此，本书的主角之一正式登场，贾雨村的引子作用完全发挥了出来。另外，他与冷子兴聊天时，曾提及甄宝玉。甄宝玉作为贾宝玉的一个复制本，本书的第一次出场也是由贾雨村带出来。

当然，后面，因黛玉的母亲过世，贾母召黛玉去贾府，贾雨村求黛玉之父作荐书，并顺利通过贾政周旋而得到一个官职，开始第二场做官。再后来，就是大家熟知的葫芦僧判葫芦案了。再往后，几乎没有贾雨村什么事了，一直到贾家衰落之前，贾雨村也只是附会贾府偶尔见见宝玉才出现一两次罢了。贾雨村后面攀附王爷的事也不提了。

只说这前半截，贾雨村的几件小事，印象深刻。

其一：贾雨村对甄士隐并不怎么太客气。贾雨村是在赴京考试的路上，因资费不多，困顿在葫芦庙中。甄士隐家在葫芦庙的隔壁，得以认识贾雨村。甄士隐是一个当地的富绅，大概属于乐善好施之人，因此，因贾雨村是读书人，更加得到甄士隐高看，时常邀到家里喝个小酒聊聊天。中秋时，还考虑到贾雨村孤家寡人的，甄士隐把贾雨村请到家里对饮赏月。也就是在这次小聚时，贾雨村表达了因穷困不得进京赶考的失意，甄士隐当下即赠五十两白银，并说八月十九日是黄道吉日，建议贾雨村在十九日动身赴京。

亮点来了，贾雨村略表谢意后，收了这五十两银子，主宾皆欢的聚会于当天三更结束。第二天，甄士隐在家睡到日上三竿，想起贾雨村赴考一事，还想再写几封荐书给贾雨村，想让他在京中有个投靠的地方，就让仆人去请贾雨村。仆人去了一趟，人没请到，说是贾雨村在凌晨已动身上路走了，并托和尚留话跟甄士隐说：读书人不讲究黄道黑道，以事理为最重要，来不及当面辞别了。

看到这里，会觉得贾雨村好像确实有点过于豁达、不拘小节了。有人相助，也不过简单称谢而已，并没有当作天大的恩赐来对待。用这钱进京赴考也算迅速，前一天晚上得了银子，第二天天刚亮马上动身，甚至于来不及跟帮助的邻居拜个别。对比书中其他人物的周到，贾雨村貌似有点太没把事情当回事。这么看来，后面他开始做官时，急于求成、恃才侮上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其二：贾雨村被革职后的表现还算聪明。贾雨村因被众同僚排挤，上司抓住他一个错误，参了他一本，随即被革职。革职时，贾雨村当然备受打击，面上却佯装无事，把家小送回原籍，自己像当时的文人一样各处游历去了。书中说贾雨村心中惭恨、面上无一点怨色、嬉笑自若。

贾雨村被革职的关键是上司参了一本。直接原因是贾雨村的一个错。深层原因应该是贾雨村恃才侮上，猜测可能他的上司在某一方面才能确实不如他，所以他有点自视甚高，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工作中多有冲突。估计这是很多年轻人在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坎儿，贾雨村也是一样。然而，这样的结果往往是自己承受不了的，通常以被排挤、被搁置结束，领导没什么损失，顶撞领导的人一无所成地浪费很长一段宝贵的进步时间。有才没关系，会用才是王道，锋芒外露在大多数时候不可取。

被革职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仕途至此中断，而且是一步回到中举后，空有一个成绩了。任何人碰到这个情况都会自悲、自伤，有诸多不满之处。贾雨村这时却聪明了，纵然心中万分不甘、千分怨气，面上却能做到嬉笑自若，无一分怨气。这是开始有城府了，他知道，被革职了再有怨气就是对皇帝不恭，自然不敢声张了。再者，面对身边一群兴高采烈等着看笑话的人，抱怨再多也是徒增笑料而已，不如若无其事。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如意时不如学学贾雨村，人前波澜不惊，人后该哭哭该笑笑，纵使再难看也只有自己知道，至少不会继续给人增加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其三：贾雨村因拜托黛玉之父林如海推荐其结交贾家，他的表现很有趣。贾雨村与冷子兴聊完天后，碰见一个同被革职的同僚张如圭，对方告诉他现在有政策可以复官。冷子兴建议他去找林如海帮忙。贾雨村第二天就面见林如海，商量这事。林如海很客气，说已经考虑到这事了，正想请贾雨村陪伴林黛玉进京，并且写了推荐书给妻兄，请其给贾雨村恢复官职帮忙。贾雨村听了这话，一面打恭作揖，不住得道谢，同时，还问林如海“妻兄”官居何职。这就有意思了。

前边甄士隐送他盘缠五十两，贾雨村也只是略略表了谢意。现在林如海介绍人帮他恢复官职，他不住地作揖道谢。前后态度对比，可以看出，贾雨村经过前面不顺，已经把恭敬他人放在心上了，奔着“礼多人不怪”去了。

同时，贾雨村的表现有点逗，人家介绍他去找妻兄帮忙，他一边谢还一边问“这妻兄什么官呀”，让人感觉多少有点可笑。求人都不知道求的是谁，当面就问官多大，也是少见的。所以，林如海在听到这话时，也是笑了一笑。在普通人来说，朋友介绍的朋友，问问对方什么职业哪里高就什么的也倒无所谓。可贾雨村是求官，官场想必功课都是提前做好的，拜佛到门口了不知道拜的是观音还是送子娘娘，也不多见。再到后来，葫芦僧判葫芦案时，葫芦僧的小沙弥成了官府的一个门子，还知道“护官符”呢，且对大家族的关系了然于心。从这里看，这个阶段的贾雨村还嫩了些。

仅从贾雨村来看，为官不易。先要有钱，至少是路费、考试费；再者要有才，除了贾蓉这样的官四代捐个官的途径，普通人总得好好读书过了科举这一关才行；三者要有高情商，一旦得官，不说先搞好关系，但是工作中切不能目中无人，“侮上”更是千万别做，谦虚谨慎是一定要的；四者背靠大树好乘凉呀。

贾雨村出身其实不错的，也是诗书仕宦之家，不过生时家道已衰落，根基已尽，家中他人俱亡而已。这么一归拢，很像贾家唯一可以中兴的曾孙贾兰呢。只不知贾兰以后的仕途是不是也如贾雨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