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泉之扰

                      文｜稻田

月牙泉的出生应是悄然而至的，“如月弯弯醉美泉，落于此处未知年”（《月牙泉》郑万才）。敦煌鸣沙山脚下的这湾如月清泉始于何年何时，已无从可考，但无论是河流改道所致的地下渗水，还是特殊地形所致的沙下潜泉，都不可改变她潜滋暗长，悄然现世的出生轨迹

悄然而生的月牙泉出生就带着安静温和的形貌和胎记，并一生保持不变。月牙泉是静默而在的水，这可以从她的身前和身后得到印证。关于月牙泉的传说著名的有“圣水说”和“爱情说”，月牙泉在无水和无沙的“前世”，其出生地是敬香拜佛之地，是因为外道术士的无理挑战激怒了雷音寺的住持才有了圣水变泉水的由来，所以，历有“沙井”之名的月牙泉也可以称为“圣泉”或“庙泉”，也就是说，月牙泉的“母体”本是香烟缭绕、诵经念佛的清净地，现在泉边复修的建筑也延循了旧时寺庙亭阁的建制。

爱情说更是离不了悠然静美。天干地旱，垦荒父子仰天长叹，得仙女抛送彩带化泉浇灌，天帝激怒罚仙女入凡，王母念女儿凡间遭遇艰难，送一绣花针，嘱咐“需要啥，就在空中画啥。”一日仙女来到荒滩野外，举头见月，便对空画月，画水，随即沙滩上甘泉涌出，形似月牙，取名“月牙泉”。仙女神针所画之月是静悬天际的如勾新月，月儿弯弯照九州，弯弯月儿卧沙洲，明月成双人成对， 两相凝看水如勾。   

月牙泉天生安静和静美的气质是具有天然的影响力和沟通台阶的，安静之人方可神交，此从诗歌中可以得到鲜明的证明。“七载边关客，年年快此游。天高风扫暑，地僻径通幽。酌酒邀同伴，看花豁远眸。归来聊纪胜，明日是新秋。”（《六月十九日游月牙泉》清：苏履吉）写的是月牙泉环境的僻静深幽；“黄沙镶碧月，亘古景观新。灵动一弯水，能清万顷尘。”（《月牙泉》肖芳珠）说的是去除凡尘杂念之清净。

如此看来，安静和清净是拜访月牙泉的名帖，躁动之客是要吃闭门羹的，无他，怕话不投机，恐扰了修炼已久的清静。这一点，作家余秋雨的认识可谓深得此道，他在《沙原隐泉》一文里说到观赏月牙泉的感悟：“茫茫沙漠，涛涛流水，于世无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神韵，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惟其如此，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带着拜访名泉的名帖，怀着一腔神往的情怀，我们驱车千里，到了月牙泉的近前。入住酒店的门口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大道的尽头是高高在上的沙山，远远看去，有一种沙山欲倾，阻断去路的压迫感和紧张感。古诗里“地僻径通幽”的印象已先被剥除。时值盛暑，又地处名景，酒店前的停车场上已是机声轰鸣，成群的游客正鱼贯蹬车，共赴名山圣泉，但看那匆忙之势，却似要去完成一件紧急的劳动任务。 

我的感觉不幸相符了，驱车到了景点的停车场，已找不到停车的空隙，不断地进退曲转，终于将车斜置着安放下来。朝景点的大门走去，竟然先陷进了一条声响嘈杂的商铺通道，终于进了大门，迎面便遇到如林的“黄腿”嗦嗦压来，原来是完成游览的游客正在归来，脚上穿着的是景点为保护沙山配置的高筒鞋套，人头攒动，如集会散场，加上骄阳烤灼下的红扑扑、汗涔涔面孔，微微的躁乱甚至惶恐在心间浮动起来。

泉路弯曲，虽然铺了木质的栈道，但浩大的沙山上下，队队、群群、点点，洒满了游人，像人头密集的海滩，或似浩大的劳动会战工地，眼见以致心烦，等站在了泉边，心绪已难以平复，正要强制专情于那圣泉，耳廓猛地响起炸裂之声：“喂！”一张惊恐万状的面孔冲进我的眼帘，原来是一位正给一群旅伴拍照的游客，只见他一条长臂直伸着，顶端是一张撑开的手掌，像交警在发出“停止”的指令，身体还保持着拍照的弯弓状。“我的天……”客气地提醒一声不就可以了嘛，有必要做如此惊天之吼，像是一张绝世之作的天机要被我葬送，或是不小心要将他的旅伴撞到泉水里去？

这一声大吼让我像泄了气的气球，游赏品味的兴致全无。我退出拥挤的泉边，蹩到外面的一条石凳上吸烟和发呆，百无聊赖。也许是专注力的解散，思绪和味觉竟散漫起来，我的鼻子闻到了烤红薯的焦香，以及煮玉米的甜香，我知道，那是不远的饮食店里飘来的。不禁想起到陕西省博物馆参观的遭遇，陕博馆藏丰富珍稀，非其他地馆可比，值得一饱眼福，但也因此遭遇了人群的“围攻”。围攻是令我意外的，像影院的观众，拉练的队伍，长长地等候，层层地涌入，馆内的大厅成了候车厅，东一群，西一撮地坐满了神情疲惫的人群，其中有许多老人和孩子，显然相当一部分是作为团组人员被导游“安排”过来的。将博物馆纳入游程，本是一种提升，但不顾意愿，无视拥挤，赶时髦地生硬安排，则不仅无益，而且滑稽了，更有害的是，无意破坏了博物馆参观的基本规则：默然沉静在历史的时空之中和艺术珍品的神形美妙之中。

旅游业只是一种经济业态吗？似乎是的，我只听过“旅游经济”的说法，从来也没有听过将审美与经济并重的说法，至少，旅游组织和机构更多的是考虑“拉动经济、提高收益”的问题，所以除了安全因素，对游客是希望“多多益善”的。于是“月牙泉们”便不能再自作清高，只能放下身段，展开双臂，迎接游人众相来，莫管名帖可相符。其实旅游业同样有审美陶冶和游客培养的责任，不顾旅游产品和项目的特点和风格，一味只求经济效益，到头是很难有持久的经济效益的，因为游客水平的高低将决定和影响旅游产品和项目的高低与生命，眼前这孕育千年的沙山月泉不正是被嘈杂的游客拉扯到一个人群的集会和浩大的劳动场景中，导致原本天人共造的幽美意境荡然无存了吗？ 

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沉浸和安静都是必需的审美状态和审美要求，物有动态之美和静态之美，就如“夏花绚烂，秋叶静美”，但任何一种美都与浮躁、嘈杂、拥塞不相匹配，违此，景不再美好，人也不能怡然，何况以新月静卧、沙鸣烘衬立名、立命的月牙泉！ 

幽泉之扰，我心之忧，唯静唯安，方为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