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皇宫之中,当年被大火烧毁的宫室还未尽数修缮,便是最为宏伟的太极殿也付之一炬,皇室迟迟拿不出钱财修缮。而今就连议政之处,也被移到了旁边的一间偏殿。
满朝文武拥挤其间,这间本就不大的宫殿由是显得更加逼仄狭窄,令人心头生出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这压迫感的来源之处便是左首第一人陈霸先,他前不久刚被封为陈王和相国。这是南朝几百年历史里所有权臣登向皇位的必备的称号。
梁帝萧方智今年十四岁了,渐渐开始知事,又最是叛逆冲动的年龄。他看着朝上百官,俱皆俯首于陈霸先一人,心里的屈辱感一阵一阵地往上翻涌。
起因乃是开府仪同三司侯瑱的一番奏言:“伏睹陈王,自登基以来,德披四域,仁泽万民,虽唐、虞无以过此。今秋雨忽降,火德将尽。望陛下效尧舜之道,循宋齐故事。以江山社稷,禅与陈王,上合天心,下合民意,则陛下享清安之福。祖宗幸甚!生灵幸甚!臣等议定,特来奏请。”侯瑱对着皇帝语带恐吓地说罢,又一脸邀功之状面向陈霸先。但陈霸先只是闭目,如耳衰的长者一般,似乎全然没有听见。
萧方智半晌不语,时隔好久才涨红了脸说道:“梁国大业,开辟不易。朕岂忍辜负祖宗,将万世之基,等闲弃了?”
见这小皇帝不识抬举,群臣继续上请,言辞更加激烈:“自陈王即位以来,麒麟当道,凤凰来仪。禅位之事,出自天意,陛下为万民之帅,更该早日合从昊天。”
“人事代谢,合于天理。自古以来,无以废,何以兴?”有人更是当面诘问皇帝。
“陛下今日不欲退避,是待何时?迟则生变矣。”不知从哪儿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萧方智也没想到有人竟然直接恐吓自己,又惧又恨,脸色顿时白一阵,红一阵。
“放肆!”陈霸先骤然睁开双眼,怒目圆睁骂道。但之后亦不再追责,只是转身向皇帝恭谨一拜。众官一时呆住,皆是不解其意,只有几名心腹僚佐见状,暗中一笑。
自始自终,皇帝都是屈辱地坐在威严座上,他说一句,底下人反驳三句。最后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把斥骂的话埋在心底,用泪眼盯着着这一出闹剧。
会议最终没个结果,也到了退朝的时候。侯瑱临走之时眼角斜着撇了一眼内侍,那名内侍便一脸欢欣,像是得了莫大的恩赐般,挟着皇帝退到殿后。
陈霸先一回到王府,早有陈蒨在外恭迎:“大王...”
“叫叔父,一门之内,还讲甚么礼?”
陈蒨也就不再拘礼,笑道:“叔父还在犹豫什么吗?”
陈霸先眉头一锁:“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小侄说的全是国中朝臣和百姓想说的话。”
陈霸先低头不语。一瞬间各种思绪在他的心里穿来去。“当今梁国天子,不过徒具虚名,可他终究是要长大的,自己到时又该如何自处?究竟是要效法那伍子胥鞠躬尽瘁最后吊眼东门,还是学那刘寄奴自立为帝好光宗耀祖呢?”他想了好久才说道:“我是在担忧王琳。”
陈蒨急忙在脑海里搜寻劝谏之词,又见陈霸近了内室,啜了口茶道:“楚地小子正迎奉萧庄为梁主。我若而今登位,是给了天下众民以口实,王琳大军攻下,我恐师出无名矣。”
陈蒨一路在后面跟着陈霸先,他见叔父步履蹒跚,那具令刀剑卷刃、箭矢折簇的雄伟的身躯,此下也摇摇晃晃,现出了龙钟老态的一面。“饶是你半身戎马,也终究是敌不过天命啊。”陈蒨心里暗自想着,生出了几分唏嘘,和欣慰。
陈蒨把心事深埋,面上都是替叔父着想的神态:“蒨却不是如此认为。”
“说说你的意思。”陈霸先坐在胡床之上,他许是太累了,许是...衰老了,坐下的时候,竟感到有些困难,要用一只手撑着木梁才能安稳坐下。而这一切都被陈蒨看在心里。
“王琳率军来犯。于我而言,正是用人之际。现今内外将臣,皆欲叔父早登大宝。非只是为表示忠心,亦是为自己宦位考虑。叔父若早奉帝号,势必要给他们加官进爵,列土封侯。朝中上下,定会感恩戴德,如此方能同心一致,共拒强敌。若固辞不受,反倒是叫人人不得安心,又如何凝聚士气呢?”
陈霸先手指反复敲着墙壁,默然不语。陈蒨心知叔父内心已有松动,又欲切中他心底另一个要害,继续说道:“况且,这人君之福,可不是人人皆能得享。叔父难道能眼见萧官家智气一天天成熟,而自己的年岁却是一日日渐增?”陈蒨看了一眼陈霸先,又说道:“蒨生性鲁莽,说出如此大不恭之话,但一字一句,皆是出自真心,乃是为叔父切身着想。”
陈霸先伸出双手,看看自己手背上突起的褶皱,叹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说话办事也皆是替着咱陈家考虑。叔父年愈五十,又岂能不知天命?你且先退下,我休息一番后,此事再做定论。”
陈蒨从陈霸先眼角的尾纹处看到了生命凋零的迹象,又从眼心的光芒中看到了他对人生代谢的不甘愿。两相对比之下,陈蒨更是确信无疑了:“叔父在这月内必会称帝,而我陈蒨,在无嗣子夺嫡的情况下,也将被立为储君。”
果不出其所料,仅仅在五天之后,萧方智就在百官和内侍的强力胁迫下,向天下连颁诏、策、玺三道圣旨,要将梁国社稷禅让于陈王陈霸先,而陈霸先,经历了一番推辞——这份推辞比起他当初在朝上斥骂众臣显得是如何的犹豫。在三之后,便一如宋、齐、梁的先例:建立陈国,当起了这南朝第四代帝国的主人,只不过坐拥的江山,比起前三朝,要小了一大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