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丽江,阳光是那么温婉。一阵风吹过,又让人不禁打起冷颤。
一大早,阿浪又要出发了,戴上蛤蟆镜,黑黑长发扎高高束起,白色短袖T恤加淡蓝色牛仔裤,脖子上挂着长长的佛珠,又粗又宽的银手镯在黝黑的手腕上闪闪发亮,高原上的男子整日与日光为伴,皮肤黝黑,体格也格外强健,阿浪照了照镜子,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太阳镜,习惯性甩了甩头发,看上去有几分不羁。
他抓起一件羽绒服装进背包,高原的天气昼夜温差大,正午时,太阳晒得你后背灼热,到了晚上,又是刺骨寒风。
今天他要带12位客人去泸沽湖。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窗外的山峰层峦叠嶂,向下望去,金沙江水缓缓地流经峡谷,在阳光下呈现出碧绿的颜色,像一条美丽的腰带缠绕在这绵延的大山间,十分耀眼。
这条丽江通往泸沽湖的山路,走了多少遍,阿浪自己也数不清了。从小生长在这里,如今又从事导游的职业,脚下的这片土地,他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春节过后,丽江旅游进入了淡季,阿浪的工作也稍许轻松了些。
按照惯例,他开始做起自我介绍:“大家好,我的名字叫阿浪,很高兴能在丽江这个美丽的地方和大家相遇,众所周知,丽江的少数民族非常多,有人能猜出我是哪个民族吗…”
阿浪喜欢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加入自己民族的文化,比如他的名字“阿浪”的由来,那些别人听起来新奇的故事是他生命中最真实的记忆。
1990年,阿浪出生在丽江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他是纳西族和白族的混血儿,母亲是纳西族人,父亲是白族人,在少数民族的语言里,不同民族的混血儿被称为“偏人”,阿浪更喜欢介绍自己是纳西族人,因为他喜欢纳西族人的纯朴热情。
阿浪的真实名字叫张晓嘉,但认识他的人都只叫他“阿浪”。最早纳西族所有人都没有姓氏,所有人的名字皆以“阿”字开头。纳西族刚出生的婴儿是没有名字的,按照当地传统,未满月的婴儿不能出房门,他们害怕婴儿脆弱的灵魂被带入到歪门邪道,等到满月那天,家人才把婴儿抱出门,这时第一眼看见的事物就是婴儿的名字了,看到猫就叫阿猫,看到狗就叫阿狗,看到猪就只能叫阿猪了。直到明代,皇帝朱元璋赐给纳西族祖先阿甲阿德“木”姓,木老爷又给自己的百姓赐“和”姓,纳西族人才有了自己的姓氏,“和”姓也因此成为纳西族最大的一个姓氏。
阿浪家门前有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水,所以他最早的名字叫“阿河”,但是“阿河”“阿和”,虽然不同字却同音,听上去与整个纳西族百姓的“和”姓一样,于是阿河的爷爷想了个办法,爷爷是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小学五年级毕业就当了老师,爷爷说“河里有浪花,男孩子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就叫阿浪吧。”
阿浪的家里并不富裕,一家四口人,爸爸妈妈还有弟弟,爸爸是个勤劳的汉子,总能找到很多活路。家里有个拖拉机,爸爸便经常出车,早出晚归,赚点辛苦钱,虽然不多,但足以维系一家人的生活。妈妈大多时间要忙着照顾年幼的弟弟,年长的阿浪几乎是在外婆家长大。
阿浪的文化水平停留在了小学三年级,但给客人们讲起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故事,他能讲上三天三夜。那些故事好像是他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阿浪小时候没有听过小红帽,狼外婆,也没有看过变形金刚,黑猫警长,只有那些民族和传统的故事,他听老人们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都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尽管如此,阿浪依然很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多读几年书,因为如今他一遇到发通知写邮件这类需要动动笔头的工作,就急得抓耳挠腮头疼得很。
中午十分,泸沽湖在烈日下一片蔚蓝,平静湖面上没有一丝涟漪,阿浪带着客人们在泸沽湖沙滩上游玩,当地一些少数民族的小孩在游客群里兜卖水果和饰品,那些小孩子大约五六岁,蓬头垢面,缠着游客买他们手中的果子,“叔叔阿姨,你们买一点吧,一点钱都能帮帮我们。”那些水果卖得很贵,几乎是市场价格的三四倍,有的孩子累了就把货品放在树下,直接在泥地上睡着了。城市里的游客看到这种场景,难免会心生怜悯,忍不住要掏钱买点什么。阿浪总会上前阻止,这点他和其它导游很不一样,他总告诉游客:“你们不要乱买东西,这里只会赚你们城里人的钱,没有什么值得你们买。”跟他聊过之后,游客们才明白,他这么做还有另一层意思,他说,不是有句话叫“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吗?干了快十年导游,眼睁睁的看着泸沽湖这个大山深处最原始的村落因为旅游业的开发一步步变得商业化,当地纯朴的民风也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变了味儿,阿浪突然收起他嘻嘻哈哈的笑容,略微有点严肃地说:“这里少数民族的小孩子本来该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政府给了他们很多政策,小孩上学不要钱还有补助,可是他们都不去上学,整天在这里游手好闲,逮住一个游客赚一笔,如果他们现在就躺在地上干这些,以后他们永远都只能这样生活。”说完,他甩了甩头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一瞬间,他的背影有些落寞,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爷爷的话,身为纳西族人,他已经不认识几个纳西东巴文字了,而现在的小孩更是连纳西话都不会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纳西族有自己的1400个单词,而我只会写三个字,但是现在,小学就有一门课程专门教纳西东巴象形文字,以后的小孩都会写自己民族的文字了,所以他们应该上学去。”
1996年2月3日,阿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他才6岁,那天晚上丽江发生了7级大地震,阿浪的两个姥姥被同时埋在废墟中,永远地离开了他。当晚,阿浪是家里受伤最严重的,他记得自己头疼得厉害,血从头上一直流到嘴里,爷爷背着他一路小跑,跑了两个小时左右才到医院,一路上到处都是人的尸体,到处都是人在哭。到了医院,躺在床上,他看见医院里满满的人,医生匆忙地跑来跑去…后来他伤好回到家里,发现家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房子已经夷为平地,除了废墟木头,什么也没留下。
再后来,来了好多兵哥哥,帮他们重建家园,一开始只是简易的避难所,但对于年幼的阿浪来说,不睡在路边的废墟上就很温暖了,政府搭建了临时的学校,木头搭建的教室,草席围起来的墙壁,他就是那时开始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就这样度过了半年,国家才建好了新学校。
劫后余生的阿浪原本以为自己就这样开始上学然后长大,没想到命运又和他开了个玩笑。才上了半年学,他就得了重病,他也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只听大人说是遗传病,父母带着他看了当地很多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回去准备后事吧。可阿浪的父母没有放弃,依然带着我继续求医,最后,居然被一个山里的土郎中治好了。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病好后阿浪回到了学校,但是落下了很多课程,他的成绩一直不好,老师也不喜欢他,总会打他。从那以后,阿浪对学习越来越没有兴趣了,读到三年级便退学了。
退学后,阿浪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无所事事,十三岁那年他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跟着叔叔去做搬运工,搬运钢筋,一天八十块钱,虽然早出晚归很辛苦,但毕竟是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阿浪做了100天的搬运工,然后把大部分收入给了弟弟交学费,他开心极了,因为他人生第一次有自己的收入,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能为家人做点什么了。
2000年后,云南省的旅游业已经逐渐火热起来,年少的阿浪开始做起了黑导游,带着一些客人游览丽江周边的景点。但是阿浪知道,做黑导游不是长久之计,招揽的客户少,也没有保障,阿浪想着他要当一名正规的导游就好了,可正规导游得考导游证,而导游证的报考条件必须得有高中文凭,这下阿浪又犯难了。不过此时的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达成这个目标,在贴满大街的办证小广告的帮助下,阿浪拿到了高中毕业证,最终拿到了梦想已久的国导证。
一个偶然的机会,阿浪得到了当地越野者旅行社老板和仕林的赏识,越野者是一家坚持高品质的纯玩团,在当地受到很多游客的喜爱。和仕林感觉这个小伙子个子高,身体好,又是丽江本地人,有着少数民族自由奔放的个性,能和年轻的游客打成一片,挺适合越野者的风格,便请他加入,对阿浪而言,越野者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平台,于是他从此开启了真正的工作生涯,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在越野者的十年,阿浪收获了人生最珍贵的经历和友情。
刚进越野者的时候,他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带不了团队,不过这个问题到是很快就解决了,阿浪那时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爱玩爱交朋友,他一边陪着全国各地的游客们玩,给他们介绍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们讲故事,帮他们背行李,教他们预防购物陷阱,就这样很快学会了普通话,大家都很喜欢他自由不羁、幽默风趣的性格,除了他古铜色的皮肤,几乎看不出他是少数民族的。
慢慢的,带过的游客越来越多,阿浪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导游,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
带着别人把家乡的风景看了无数遍,阿浪自己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滇西北多的是群山峻岭,却没有一望无际的大海,阿浪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也没有见过大海。有个客人为了圆他的梦,带着他坐了飞机去了浙江玩了半个月,并且看到了大海。之后也有很多客人邀请阿浪去他们所在的城市玩,这种一面之缘的珍贵的友情让阿浪感慨良多,客人们出于对他的认可和信任成为了他的朋友,但他还是觉得这样麻烦别人挺不好的。
车上有游客问阿浪,导游这个职业又辛苦又不讨好,你不厌倦吗?阿浪一甩头发,笑嘻嘻地说,不会啊,美景我早就看麻木了,可是我可以看你们啊,看你们不同的人来来去去,每趟行程都有新鲜有趣的东西。
今年阿浪已经27了,他经常感叹,十年前他跟小混混没差别,甚至经常惹是生非,现在,他虽然依然一无所有,但是至少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喜欢的人,还有一个像他一样调皮捣蛋的小宝贝,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泸沽湖夜晚,抬头便是星空,楼下传来阿浪的声音:“姐,哥,看星星去喽,这里的星星有苹果那么大哦,快走快走!”一个背影有些沧桑的大男孩一边说着一边一摇一摆地向湖边晃去。
星空下,有爷爷和外婆讲过的最美的纳西族故事。
这就是文中那个沧桑的90后阿浪说,如果你到过丽江,你一定会爱上它,如果你到了丽江需要帮助,可以找阿浪!
阿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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