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连作为复古的先锋,言论上这么激烈反对主流的陈子昂,其实都是如此的海纳百川那么我们一般人又何须画地自限呢?又何须要偏执于一端呢?简单的二分法,是最危险的思考方式,往往会让我们做出错误的判断。而画地自限的结果,并不能阻碍时代的进步。只有不肯理性地思考,不肯宏大地看待世界,这就会耽误我们自己。只可惜,历史上到今天,耽误自己的人一直很多。到了盛唐时期,一味反对六朝的人越来越多,包含李白在内,于是形成了一股很庞大的势力,非黑即白的二分法,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这么看在有识之士的眼中,真的是一种形同自毁的行为。于是啊,杜甫忍不住就说话了。他在《戏为六绝句》中苦口婆心地劝告大家:人唯一的进步就是认真的、多方面的学习,而且努力超越自己。学习的对象也无限宽广,对于《戏为六绝句》这六首绝句诗,我们要提醒大家历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我们认为徐复观先生的解释是最深刻而精确的,也才是我们现在要采用的。所以现在我们就只就其中比较重要的诗句来提示重点。杜甫说,请看第一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第二首诗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而跳到第五首,请注意前两句:“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最后第六首是一个总结:“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轻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请看第一首诗,他以庾信为代表,指出庾信的这个“小庾体”,虽然是齐梁诗风的一种,但这位诗人到了晚年却功力大增,因为去国离乡的惨痛经验而使他的艺术有了更伟大的成就。可是这伟大的成就,不是因为去国离乡的惨痛经验所造成惨痛的经验,如果没有前面他在文字艺术上面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事实上也不可能有晚年这样的功力大增。所以他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要注意“老更成”的前提是他前面要做这么多文字上面、艺术上面的雕琢讲究的考据,因此能够掌握到文字的最佳表现力。这么一来有了深厚的内容,就可以创造出内外合一的杰作。可是杜甫很感慨,今人,也就是盛唐那些一味赞美汉魏风骨的复古派,却“嗤点流传赋”也就是嘲笑、指点庾信流传下来的诗赋,他说:这实在是很无知的做法第二首,杜甫就用了初唐四杰,也就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作为代表,他指出王、杨、卢、骆这四杰所写的,虽然是“当时体”,也就是“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的初唐,带有六朝锦色的那个时代风格,他作为被陈子昂所反对的初唐主流,实际上,实际上他们已经善用了这个时代所给他们的养分,也尽力完成了时代的任务,因此对文学的进步有所贡献。就这一点来讲,你应该要尊重他们,甚至尊敬他们可是,这些盛唐的复古派的今人,却“轻薄为文哂未休”,也就是轻率地写文章,信口批评初唐四杰,对他们嘲笑个不停,殊不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你们这些今人注定面临身与名俱灭的下场,你们活着的时候固然可以喧哗嗤点信口批评,因为你们掌握了话语权,可是历史是很公平的,一旦你们死了以后,就会被历史淘汰,再也没有人记得。而初唐四杰却是“不废江河万古流”,永远在文学史上屹立不摇。事实证明果然如此,杜甫一语中的,到今天我们仍然能够背诵四杰的诗篇,例如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像他《滕王阁序》里面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还有像卢照邻的这个《长安古意》也是非常动人的长篇里面的“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到今天我们都还琅琅上口。可是呢,批评他们的,众口一腔否定四杰的这些今人,“尔曹”,我们却一个都想不出名字来。所以杜甫一言命中啊,而杜甫的这份真知灼见不是来自算命,他是来自客观的理性和深厚的学问。也因此,杜甫第五首这个《戏为六绝句》才会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事实上古人、今人都在各自努力都值得珍惜与尊敬,而清词丽句和风雅风骨,更不是水火不容的,它们事实上是可以相辅相成的,让彼此都更加完美,“庾信文章老更成”就是其中的绝佳代表所以杜甫到了最后的《戏为六绝句》的第六首,他就明确地总结说:“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意思是说:我们比不上前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历史何其残酷,能够在严苛的淘汰下留下来的,都是真正值得被记住的。而南朝诗人以及他们清词丽句的绮丽诗歌,当然也一样,所以我们应该“递相祖述复先谁”,一个一个不断地向所有的前辈、祖述学习,没有谁是唯一的,是最优先的,因为文学的价值就在于文学本身。古人的作品有好有坏,就好像古人有君子,有小人;今人的文章也一样有高有低,就好像今人也一样有君子跟小人,时代又怎么能够拿来作为甄别的判准呢?所以唯一决定我们该不该用来学习的原则,不是他是古人还是今人,而是这个作品是不是好,是不是坏,是不是真,是不是假。所以杜甫下面才接着说“别裁伪体亲风雅”,“别”就是区别“裁”就是淘汰,你应该区别出“伪体”。伪体,伪体就是假文学来加以淘汰;然后去“亲风雅”,就是亲近“风雅”所代表的真文学。而只要是真文学,你就应该“转益多师是汝师”。像古今这么多写出好作品的作家,辗转请益,而这种态度就是我们唯一的老师。杜甫不但说得好,也做得很好,他自己就是因为如此,才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而陈子昂虽然说得很偏颇,但实际上他还是“转益多师”的实践者,他是“阳违阴奉”地吸收他所反对的六朝的成果。所以我们才会说不要只听其言,还要观其行。透过理性,才不会耽误自己的认识。令人深思的是:历史往往是循环重复,甚至是重蹈覆辙的,以至有人说: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永远没有从历史中学到教训”,于是历史不断重演,作为唐朝复古派的先行者,陈子昂对于他所批判的六朝文学其实是阳违阴奉,后来盛唐诗坛的复古潮流,对六朝更是给予不公平的否定,因此引起了杜甫的针砭。那更往后到了中唐时期,请注意,在盛唐获得了胜利的复古派,却反过来又变成了被检讨的对象,然后产生了新的诗歌论证,也就是所谓的“李杜优劣论”。那是因为白居易、元稹他发起了新乐府运动,极力推崇写实的杜甫,相对的对于李白这种飘逸的风格就比较冷眼相看,那孰优孰劣,孰高孰低,逐渐就成为中唐诗坛上面的一个议题,而拥杜派拥李派彼此就争辩不休,往往也因此就没有看到,或故意地忽略对方的优点。但是李、杜这两位大诗人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无论再怎么比较,都不可能降低或抹杀他们自己的成就与贡献。去争辩谁高谁低,是没有意义的。于是呢,这个时候韩愈就出面了。他所扮演的角色,恰恰好就是盛唐时候杜甫的角色。对于李杜优劣的论争,韩愈给予非常中肯的建议,也就等于杜甫说的“转益多师是汝师”韩愈他写了一篇题名为《调张籍》的古体诗,从题目上就表示他要调侃的,是另一个中唐诗人张籍。张籍是一个贬低李白的“杜甫派”,这首诗对张籍以及张籍的同类们喊话说的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哪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这个意思是说,李白杜甫的诗篇历历在前,都散发出万丈光芒,谁知道竟有这么多愚蠢的人妄加毁谤中伤,这种行为就像蚂蚁在摇撼大树一样,不自量力、非常可笑。而我韩愈则不一样诞生在李杜两位大诗人之后,对于他们的成就感到望尘莫及,因为巨人投射的阴影实在太庞大,我们只能拼命伸长脖子,遥遥仰望希望可以瞻仰、效法他们,以接近一分、成长一分,并且越成长越接近他们,就更觉得他们都是高不可攀,也就更加努力不懈可是呢,回过头来,看到地上的朋友们,你们还在忙着摇撼大树,简直是在浪费力气、瞎忙一场。于是韩愈忍不住就发出了呼吁:快飞起来吧,你们这些赖在地上的朋友们,我借给你们一领可以飞天的霞佩,跟我一起在高空中翱翔,奔往李杜所树立的伟大标竿吧,这里说的虽然是中唐所开始的李白杜甫优劣之争,但实际上也完全可以用在对六朝诗歌的评价上也就是后人该做的,永远是好好地学习,努力地吸收这么一来,我们才能真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而不是画地自限、任意批评。那么做,唯一能耽误的,其实只有自己。所以杜甫才会语重心长地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韩愈也中肯地警示人们:努力地飞起来,打开视野比起赖在地上、随口批评要重要得多,也有意义得多这就警惕了我们,连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他和陈子昂一样,在反对别人的时候,都难免偏颇,给了不公正的评论。因此对后人难免就有所误导这么一来,知识不够、判断力有限的我们,岂不是更应该谨慎宽容?其次,李白和陈子昂虽然在某种时代视野之下,为了达到恢复正统的使命而不免在言论上矫枉过正,但其实他们并没有无知到目空一切,完全抹杀过去前辈的努力和心血,反而对他们所反对的人也还是努力吸收优点,以实际的行动给予肯定,而藉此也延续了所有的文学遗产。那么,知识不够、判断力有限的我们岂不是更应该谦虚好学?再者,抨击前人的李白,自己到了中唐时期,也成为后人不公正对待的对象为了凸显杜甫,他自己就被贬低,可见风水轮流转,世事难料。这么一来,知识不够、成就有限的我们,岂不是也更应该谦虚宽容?这些现象在在都发人省思警示着我们,任何成就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的,因此必须善于学习吸收。换句话说,单靠反对,是无法有成就的。没有站稳脚下的土壤,努力吸收其中的养分,不但无法成长茁壮,更难以开花结果。所以我们应该像杜甫所说的“转益多师是汝师”,像韩愈所呼吁的,不要忙着在地上经营,成为只会爬行的蚍蜉蚂蚁,而是应该努力为自己装上翅膀,飞到知识的无限领空中,探索宇宙的奥秘。
欧丽娟老师是我上大学后很喜欢的一位国立台湾大学的教授,曾经在网上听了她的红楼梦及中国文学史系列课程,老师学识渊博,令我心折。下文整理本学期欧丽娟老师的公开课唐诗新思路。感谢b站评论区的@南康L,我将两人的笔记结合,对老师的课程进行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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