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小卖部

作者: 酣睡大鲨鱼 | 来源:发表于2024-09-01 10:07 被阅读0次

      她记不清那年几岁,只记得妈妈带着她走了很久的山路,把她带到了山上,指着一个小老头告诉她那是她的外公。外公对她的到来似乎很不屑,她从他的外貌便直觉这个人性格古怪。几天后,妈妈走了,说要去打工。她没说话,只是盯着她下山,她想自己以后只能跟怪老头一起生活了。

      妈妈走了之后,她开始认真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只有两座分开的房子,还都是木头做的。其中一个稍小的房子是外公自己的小卖部,买东西的窗口是用木板一块一块往上垒成的,最后却也严丝合缝,让小偷无从下手。

      显然外公没想到小偷会是她。外公每个星期都会根据货物的多少去进货,这时候嘴馋的她便要发挥出自己的“身手”来,外公走时候用了两块木板,她轻而易举地便翻了进去,挑选,品尝,销毁证据,动作一气呵成,但几次下来,外公也发现了端倪。

      后来外公干脆每次进货前都将本板一块块牢牢地封起来,她也没了办法,外公不让她吃,她就让她的小伙伴去买,反正她总有办法。

      小卖部里有一个大大的货架,货架背后是张床,很窄,那就是外公的床,她来了之后,就占据了其中的二分之一。她一开始还很局促,而且鼻尖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她知道那是从外公身上飘出来的。她见过外公抽烟,跟别人都不太一样。他会拿出一罐烟草,用手指捏一小把出来,然后用专门白色的纸,把烟草放在上面裹起来,将细的那一头伸进嘴巴里,点燃外面那一头,几分钟就没了,她觉得那是外公的特别之处,她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嘴巴,但她记得外公的牙齿是黑的。睡习惯了以后,她也只记得外公每晚如雷的鼾声。

      连接小卖部的石板路通向另一间房子,那是外公生火做饭的地方。里面有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外公看新闻时她也跟着看。在看过别人家电视机里屏幕中彩色的人物后,她便觉得是烟把电视机熏得黢黑。

      外公总喜欢把火烧得很旺,她坐在火旁时火苗窜得比她都要高,火塘旁的那面墙因此也是黢黑,不过她觉得这是墙的胡子,还挺好看的。

      墙上钉着许多钉子,钉子上又挂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最吸引她的就是那个蓝色的地震应急包,每当无聊地时候她就翻上一遍,可每一翻,都总希望能翻出新东西,可每一次都不如她所愿。

      外公每天晚上都会去串门,沿着后子路向下弯弯曲曲地走一大段,每次都会路过一口棺材上面盖满了离密麻麻的树叶,她时常会想里面如果躺着一个人,他会不会想出来。

      外公串门的对象都是跟他年龄相仿的老头,但看起来比他慈祥。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他们聊天的内容,只记得每次外公都在她眼皮快要合上的前一秒把她拉起来告诉她要回去了。

      外公有一把粉红色的手电筒,她不知道外公从哪掏出来的,但他每天晚上都用它照路,她每晚都默默地跟在外身后,从来不用担心跟不上,因为有时她觉得外公走得很慢。

      她很喜欢走夜路,她觉得晚上月光下的石板路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照出一种清新的银色,亮亮的,让她忍不住想跳着走。那时候她觉得青蛙就是最烦人的东因,不知道它们藏在哪一堆草丛中叫声却能贯满她的耳朵。

      晚上走路时她每次抬起头,月亮几乎都是在云的背后,不肯轻易露面,但星星就十分大胆,总是成群结队地闪着,她偶尔会想让外公把手电筒关了看看星星能不能把路照亮,但一直到后来她都没把这个想法变为现实。

      等走完了那一大段路,她早已困意全无,外公却早已入眠,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突然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她并不认识她们,她看着她们开始争吵,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打架,一个变大,一个变小,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可耳边只有外公的呼噜。几乎每晚,她都是这样睡着的。

      房子的后面是一大块空地,上面有许多的树,不知道是自己生长出来的或是谁种的。等到春天的时候,桃花、梨花一齐盛开,她和小伙伴们到树下捧起大把大把的花瓣,又抛向空中,学电现中那样进行天女散花的仪式。

      空地的正中央是一座墓,她从来没有见到有人来看过它,或许它早就被人遗忘了。那时候她总是和小伙伴们跑到墓上,又唱又跳,墓的上方种着很多的芭蕉树,当雨季来临,树下方坡上的泥土变得泥泞,她们捡来掉落的巨大的芭蕉树叶,将它当作天然的滑板,可以玩上一整天,每一次她从上往下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可以滑到山的那一边,她感觉自己会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记忆里那里的夏天除了连天的阴雨还有地上时不出冒出来的出蚯蚓,她惧怕所有的软体动物尤其是蚯蚓。表弟曾把一条黑色的扭来扭去的虫放进她的背里捉弄她。之所以说是虫,她自己也不知那是什么,但她默认为是蚯蚓。从那以后,她只要见到又细又长还在跳动的虫,就忍不住干呕。

      不过也不都总是坏的,她喜欢快下雨时清冽的风吹在皮肤上凉凉的感觉,有时夹着滴滴雨水,让她忍不住停下来伸出手感受,她觉得自己能够抓住风。山上绵绵的细雨,总能给她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尤其是大雨下完之后的薄薄小雨。她会搬只凳子坐到屋檐下边,看着雨一串一串地往下滴,有时你会忍不住招手挥几下,看能不能把雨斩断,她从来没成功过,却也乐此不疲。但外公似乎不太乐意,每当这时外公就会眉头紧锁地盯着院子里的雨水,但也只能干坐着。

      夏天时空地上的草长得又高又密,她喜欢那时走进草地的感觉,和春天湿湿滑滑的感觉不太一样,那时就像有无数的小绒毛在给地挠痒,她心里就像炸开了很多又细又小的烟花。

      她喜欢在大风天站上那座石墓,她感觉风快要穿透她的身体,那时她想被大风刮走,刮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一直游荡在天边。

      有一天邻居家的奶奶将一只跛脚的小鸡扔了出来,她把它捡回外公家,喂它米和水,也记不清是从哪弄来的笼子,它把小鸡放进去,大小刚合适。她知道外公肯定容不下这只小鸡,她准备把小鸡放在石墓上,但又怕晚上下雨淋湿它,所以她花了一个下午在那座幕前挖了一个半封闭的小洞,把小鸡和笼子放进去,又扯了些树叶盖在上面,让小鸡和石墓做个伴。

      等第二天她再来看时,笼子被破坏了,小鸡也不见了,她把笼子扔了,把那个洞填上,抬头看看天空,坚信是老鹰干的。

      秋天似乎从不眷恋山上,夏天过完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山上的冬天格外地冷,一开门风就争先恐后地窜进来,把屋子里唯一一点暖和的气息也带走。这时候她喜欢红色,因为炭火是红色的。外面寒气冻得人直发抖,所以外公晚上也就不去串门了,她就和外公一左一右地坐在火塘前面。她会把两只手伸进另外的一只袖口中,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随圆形,搁在膝盖上,把头压在上面,看着火越审越高。外公往往一言不发,但眼睛却一直打着火堆,两只手抱着一只脚的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她觉得外公应该在思考,这时候他身上往往透着一种智者的味道。

      她观察着外公的脸,发现外公的眉毛旁长出来一根特别长的毛,比头发还长。外公倒是不在意,但她在意。她发现以后,每晚睡觉前都会看它弯曲形状有没有改变,对它为什么不是笔直的样子感到奇怪,她总想着有一天要把这根毛给拔了,但又觉得万一它的存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晚上不串门后她发现了外公很神奇的地方,头一晚上烧过的炭,外公总能把它们焐热,而她却不行,一早翻开,发现已经冷了几个钟头。所以她觉得外公在生火的时候肯定是施了什么魔法,不然炭不会那么听话。

      有一天早上她起床喝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嘴唇生疼,就想要一支唇膏,她自己没有用过,但是看别人用过。刚好外公要去进货,所以她恳求外公给她带一支唇膏,但外公一口回绝了,并且态度很坚决,她追着外公,直到他的背影从那个小坡上消失。尽管她哭得歇斯底里,但外公也没有答应。她蹲在路中间擦着眼泪,祈祷外公会心软给她带一支唇育。等外公回来,她盯着外公把一件一件货物往外拿,直到篮子空了她也没见到唇膏,后来她也就不想要了。

      外婆住在山下的二舅家,她偶尔会上来,她非常期待外婆的到来,因为外婆会给她零花钱还会带给她一种她觉得非常稀奇的饼干,用银色的锡纸口袋包着的,圆圆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饼干,她第一次吃到的时候就惊叹不已,此后就更加期待外婆的到来。

      在她的印象里,外婆和外公的关系似乎并不好,外公总是在指责外婆,即使那并不是她的错,她只听妈妈说过外婆是被家里以五升米卖给外公的。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除了人贩子以外还有“卖人”这一说法,不过那时候她并不去深究那么多,只觉得外婆对她很好。

      假期的时候,她就到山下的二舅家去,外婆也在那里。二舅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她的大表姐,二表姐和还的表哥。大表姐已经工作,偶尔过节的时候会回来。有一次回来时给她带了一个珍珠发卡,她当时喜没极了,可后来也不知道被扔在了哪个角落。

      她喜欢和外婆睡,外婆从不打呼,至少在和她睡她的那些天里是这样的。外婆身上有股“老人味”大概每一位老人身上都有,可她只喜欢外婆的,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与外公不同,外婆睡觉很安静,基本不会发出声响。外公一整个晚上都在打呼,甚至是说梦话,但他说梦话又和别人不一样,他会在睡梦里唱歌,她一度觉得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本领。外公唱的歌又是嘟嘟嚷嚷地听不清楚,夜晚她总会睁着眼睛想外公到底说了什么,

      隔天早晨起床她问外公昨晚说了什么,外公又只抿着嘴唇不回答她。不过她也从没想过要从外公那得到什么答案,但她总还是想问。

      她不喜欢冬天,但她盼着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妈妈,舅舅还有妹妹都会上来看她和外公。舅舅会带上他的相机,她对那个东西非常感兴趣,但她从来没碰过,只是舅舅抬起那个陌生的东西对准她时,她有点想逃跑,她觉得那很像一把枪瞄准了她,咔地一声后,舅舅把她叫过去,让她看框里的人,她看着那个小女孩,只到耳朵下一点的头发,又瘦又黑,紧张地看着镜头,两个手指搅在一起,她感觉好陌生,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那是她第一次直观地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个样子的。妈妈总说她的皮肤太黑了,不像妹妹的,白白净净,她突然想起自己满山坡疯跑的样子,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感觉自己的脸又痒又疼,摸上去像摸在干裂的地皮,糙糙的。她觉得是风的问题,又细又小的风钻进她的皮肤,挥舞着尖刀撕开她的皮肤表面,不止是脸她的耳朵,手指也都是这种感觉,只不过脸更为严重。但她还是满山坡疯跑,没有去过多在意,因为这好像是山里孩子冬天的统一样式。又黑又红的脸蛋和总是缩着的脖子,像冬天下雪那样平常,但那里从来没下过雪。

      妈妈她们来了之后她听得最多的词就是“老家”,她当时并不理解,只知道说的就是她和外公住的地方,一般在过年时会来很多的亲戚,都说是来看外公的。饭桌上她们七嘴八舌

      地说着,她听着听不懂的词,只觉得新奇。但当大人们发现她还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时,会将她打发走,她虽然感到很困惑但还是照做。

      往往这个时候,她就会跑到山坡上,在走之前会先从大红色的袋子里抓一把糖装进口袋。妈妈总让她挨个地叫那些亲戚,但一转头她就又忘了,但会记住她们的人带来了什么,比如这一口红袋子的糖是姨妈提来的,那几盒白色的饼干是舅妈带来的。

      冬天的时候她会等太阳在正中央时再去那座石墓上躺下,然后把口袋里的糖掏出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盯着天空一颗一颗地吃。这时候的太阳不像夏天的那么热烈,照得人发昏,冬天的太阳就比较温柔,像轻柔的纱悄悄地铺在人身上,裹得人懒洋洋的,所以不多久她就睡着了,直到后未太阳下山了她被凉意惊醒了才起来抓起剩下的糖往回走。平常这时候她应该回家吃饭了,但过年这几天就不太一样。妈妈她们仍在忙碌,大股大股的烟从烟囱口飘出来,以前外公做饭并不会这样,所以她从来没有观察过房顶上那座又高又直的烟囱。黑白的电视机里又在播放着七仙女,但她并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铁锅里的水开了怎么一直往上冒水泡,像是有许多透明的小鱼要钻出来似的。

      她记得她只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春夏秋冬,到第二年的夏天,妈妈就把她接走了。妈妈和外公商量要把我接去城里时,外公和我刚来那天一样,皱着眉,抿着唇,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火堆,不停地往里加柴火,火苗也窜得一次比一次高。走的那天,天上还在下着大雨,同样是石板路,也同样是没过脚踝的雨水,不过这次是往下走。她突然想起刚去外公家的时候,也是夏天,雨一直在下,似乎没有要停的打算,雨水在石板路上汇成了溪流。妈妈拉看她的手臂,撑着雨伞,艰难地一步步往上走,她感觉自己小小的身躯随时都有被冲走的危险,但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刚换上的新鞋,上面还有蝴蝶结。现在她不需要再抓着妈妈的手了,鞋上的蝴蝶结早就掉了。她想或许应该看一眼外公,可她又觉得见到了也没什么要说的,只觉得这次路走得格外艰难。

      多年以后,她从杂物堆里翻出一个木箱子,没有上锁,妈妈告诉她是从外公那里带来的。她从一个小木箱里翻出一个粉色的手电筒,和当年她和外公回家时照的那个一模一样。她随意地推了一下开关,手电简亮了,她脑海里开始一帧一帧地播放那时的场景,她记得,那面黢黑的墙上,有两个跳动的影子,那里的风,是绿色的。她突然好希望手电筒是一个时光机,她想回到那里,躺在花草疯长的那片山坡上,春夏秋冬,永远也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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