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是世界上最辛苦的秘密。

（一）

我跟绿子是在柏林的地铁上认识的。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坐在我的斜对面，而我的镜头正准备越过她拍摄困在地铁的黄昏时分。绿子就是在我按快门的时候转过头来的，一脸茫然。我赶紧尴尬地将目光移开，收起相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次见绿子是在一个雨天，还是在同样的位置。地铁刹车，我的伞从椅子上滑落，砸到了别人的脚。我连声抱歉，抬起头便看到她冲我一笑。绿子短发，笑起来的时候有酒窝，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叠塔罗牌，对我说，“抽一张吧。”我说，“谢谢，我不信这个。”绿子说，“拜托啦。”

绿子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这样，樱桃一般，开朗活泼，又充满元气。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亚洲人，于是很自然就攀谈了起来。她不停地在讲话。二十分钟里，我知道绿子快十七岁了，一年前和设计师母亲一起移居柏林。因为语言和文化，她几乎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母亲的工作很忙，以至于绿子在柏林的生活就像这个城市本身一样，十分自由。外面下雨，她要在自然博物馆下车。我把我的伞递给了她，以表达先前不小心砸到脚的歉意。绿子很大方地接过去说，“好啊，谢谢你，可我要怎么还你呢？”于是我又给她递了一张名片。

（二）

绿子联系我并不是为了还伞。她说，“陈先生，我想请您为我拍一组照片。”我是个旅居柏林的自由摄影师，我拍照有个原则：一年里只会为同一个人拍两组照片。第一组拍摄于彼此相对陌生时，我们处在一种情绪对抗里，拘谨、羞涩、或者造作。第二组拍摄于足够熟悉之后，我们饮酒聊天。我会特意找个时间走到对方的生活里，为了看见故事本身。

给绿子拍第一组照片，是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十七岁的绿子，就像是寂静平地上打下的一束光，平和温暖。她笑起来会露出一颗虎牙，还有两个酒窝。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初步的轮廓，肌肤和胸部一样饱满。在镜子里，在浴缸中，在树木之前，她生涩、羞赧又愉悦。少女的美好肉体无论在光或者阴影里都无与伦比。也是在那一天，绿子和我提起健太和他的日本料理店。

一场从十六岁时开始的暗恋。她爱上了日料店的师傅。

我特意在自然博物馆站下了车。出地铁站，走过红绿灯，推门而入，靠窗位置坐下。对方连眼皮也没抬，便径直拿了一本暗红色的菜单朝我走过来。我看到了他的手，果然十分纤细修长。我摆了摆手，“一碗三文鱼饭，谢谢。”现在，我坐在绿子最喜欢的日本料理店，坐在她最常坐的位置，点了一份她最爱的三文鱼饭。转过头看向健太。正如绿子说的那样，他切三文鱼时的动作细致得像在帮女人脱衣服，缓慢而有节奏。很难说绿子不是因为他切三文鱼的动作而爱上他的。

“你的心连着你的胃。”绿子说，“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连你的胃都是暖的。”

（三）

前几天，绿子来找过我。再过两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日，她来找我拍第二套照片。绿子要在不久后随母亲一起回日本，大概不会再回到柏林。她长达两年的暗恋无法再继续了。绿子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啊，反正我觉得这一点不重要。哪怕只是对三文鱼的爱屋及乌，哪怕只是身在异乡无处投放的寄托。反正，爱就是爱啊。”

这一年多里我们偶尔也会约出来喝咖啡，听她讲一讲健太的事。我给她拍照的时候，突然发现十八岁的绿子变得更美丽洒脱了。蜜桃成熟，可除此以外，她仍保留着十七岁时的一点点可爱和天真。

“陈先生，你有暗恋过别人吗？”

“太久，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曾求婚失败。”我回答。

“我暗恋他这件事，如果能早点说出来就好了。”顿了顿，绿子说，“陈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抽的塔罗牌吗？——正位愚者，代表着毫无目的的远行。”她从包里翻出了这张牌，送给我当临别礼物。

（四）

绿子走后，我又去了健太的料理店，我说是绿子推荐我来这儿的。健太说，“是嘛，好久没见到她了呢，她还好吗。”“她已经回日本了，大概不会再来了。”我回答他。“没有打声招呼就走了啊。他淡淡地说了句。“不告别更加容易一点吧。毕竟，她暗恋了你好久啊。你对她，就真的毫无感觉吗？”健太沉默了一会儿。“嗯，没办法，只是不爱而已啊。我想，她一定会遇上更理想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端着我的空碗，转过了身。

我回头翻了以前旧照片，想起我和绿子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十七岁未满的绿子坐着地铁，她回过头，黄昏的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一脸的茫然。绿子，看上去一直就很好啊。我坐在健太的日本料理店，给友人寄了一张明信片。

上面写着：日料，量少，适合一人食。

暗恋是世界上最辛苦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