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经在内心爱过的每一个女子，如果能够，都愿意与之成为朋友。不掺肉欲，唯存真诚。清明如净水，单纯如白雪。
往事再次浮现脑际的时候，已经凝固成为永恒，泉一厢情愿的幻梦，令孤独灵魂略获苏慰。
记忆中的少女，在岁月洪流中，已奔向各自生命的海洋。辍学，考研，读博，出国，工作，结婚，生育；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与她们相遇，在宇宙浩瀚时空中，如此短暂，如此微不足道。但是这些相遇给人作用，填充彼此经历，和其他要素一起共同构成复杂缤纷的人生。
播放器里《奥菲欧与尤莉迪丝》的音乐正在单曲循环，男子此时思绪与这拘谨压抑的古典调子分离，飘荡在无边的远方。无愁无虑的童年；小城边上的湖水，环形的山的顶上一排白色发电风车转动着，老师、兄长、长辈有时讲起聂耳的故事，获得第一朵小红花时的喜悦心情……美丽映像一闪而过。泉突然发现再过十天就是三十岁生日，被惊得没有了思想，如同在墙壁转角处意外看到一个杀手行凶。吓哑了嗓子，全身冒汗，手足无措。他欠身去关掉播放器和电灯开关，深夜，房间漆黑静谧，窗外透进来昏黄光线，车轮摩擦马路的声音很明显。这一刻，泉首次看清自己在世间的庸碌作为、任性坚持和未知的将来。
城市漂泊八年，泉独自活在一个对他人隐秘的世界里。学会弹奏好几种乐器，写出几十首曲子，有时和不三不四的女子过夜，终究没有可以维持爱情的伴侣。尽管知道也被人爱着，却不愿与之分享自己的空间。不确定以当前状态自己是否可以与一个异性稳定相处，生儿育女。一无存款并非担心的事情，他认为赚钱比起做好想做的事简单。如果有属于自己产权的白墙红瓦独栋房子，带私家花园，那也很好。这也许终生不能如愿，而在另一个人却得来很快。
2
白天，泉从檀宫一个学生家回来途中，到长宁来福士东区一楼小店铺叫了杯冷饮，在露台的遮阳棚下刚坐定，正好下午四点半，不久，看见对面向他招手的人。之间隔着两张玻璃桌子，泉还是迅速认出对方，走过去叫她玲玲。女子头发剪成男生模样，染浅黄色，左手腕上戴玉镯子，眯缝着眼睛说话时两侧玲珑的金耳坠随小脑袋摆动。桌上放着粉色皮质香奈儿牌手提袋。
没想到这么快见到你。她说。
快吗，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十多年了。他说。
嗯嗯。我是说，没想到一到上海就见到你，真高兴。她说从一些同学那里知道泉在上海，本打算明天打电话给他。
玲玲和泉是高中同学，那时她是他默默爱着的女生，身材纤瘦，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子经脖子绕到胸前，低头时辫稍微微翘起贴住尖尖下巴。那是使他心脏在胸中跳跃无数次的形象。后来她在昆明读三本，他去了外省。城市之间隔着距离，更重要的是各自心里没有觉得非要相见不可，结果不论心理上的距离还是生活方式的距离都越来越远。此时不期而遇，他，她，也许都觉得多余。客套寒暄之后，相对无言。旁边的中心广场原是一所教会学校，一些重要建筑被保留下来，旧瓶装新酒地改作他用。离得最近的房子欧式尖顶一端伸出十字架，被反复踩踏的草坪隐隐可看到萌发出芽尖，小池里金属喷嘴转动着喷出水，钢丝做成的人像雕塑寓意分明，孩子在家长的视线下得意忘形；他看着，觉得无所谓美和不美。她呢，是否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过了半个小时光景，她说，我住浦东柏悦酒店，过去需要时间。先这样。
离开后，泉方始意识到，六年前，能够等到玲玲回去的男人就已经注定，并且今晚同样是与她偎依相伴。那是与她身体和灵魂靠得最近的男人，同他完全陌生的男人。而他，只有三年在学校常常见到她，这与她那以前和那以后经过的时间相比，不具备任何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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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泉和玲玲就读于玉溪一个小县城里唯一正式的高中。军训期间，两人表现都很糟糕，达不到一般水准，被教官抽出来和其他班同样的差兵组一队，负责扛旗子，回避了踢正步的艰难动作。第一次共同的经历让两颗娇弱心灵十分痛苦。正式开课后，他们俩在考试中屡屡获得好成绩，逐渐受到早先瞧不起他们的老师同学刮目相看。从不相互讨论作业，更愿意向别人询问，很少单独留下交谈。有些周末，同学自主组织去附近山间短途旅行，泉和玲玲常常在其中。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少女纯真的心，对身边事物敏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说话的语气，都会被推测出惟其如此的原因。
班里规定每周调一次座位，同时向后和向右移动一个位置，这样确保公平，对视力也有好处。因此，一半时间，他和她同桌。前一周日夜盼望的时光到来，他却局促不安。课上课下，只要是坐在一起，他就给自己限定范围，在双人桌的中间无形地画出一条线，绝不越雷池半步。这种心理一直折磨着他，直到后来换离了她的位置。
玲玲学习刻苦，晚自习常常提前半小时进教室。泉一段时间沉迷于网络，周六早上从网吧通宵回来遇到她出来校门口买早点，被她瞥见，感到她一副吃惊和鄙薄神色。此后他不再去上网。
高二上学期，玲玲收到一封匿名情书，同几个大苹果被人悄悄塞在抽屉里。她知道是谁的杰作，故意当着全班的面大发雷霆，硬要写信人站出来。没得到应答，她撕了信，扔了苹果。第二天，班里悄悄传递一个消息，有个男生前一夜砍掉一个手指。中饭时，玲玲找到泉，在实验大楼影子覆盖的台阶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她对他说，自己的决绝害了别人，心里难过。可是她真的对那个男生反感。泉说砍手指是一种懦弱行为，不能怪她。好一阵过去，她说，谢谢！是的，动不动就糟践自己，她不可能爱上那样的人。对自己都如此残忍，对别人又能怎样。她还说，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也许与任何概念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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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泉就从众多同学口中得知，玲玲嫁给一个企业大佬的儿子。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住在滇池ONE别墅区，临窗就能看见西山风景区上的索道、来自各方的游客身影、观光大巴，湖面密小震颤的点是成群的红嘴鸥歪斜着身子打转。
她的家庭不需要她工作。
5
那天和玲玲相逢后泉回到住处，一晚上都没有振作起精神去做计划好的事。曲子听不进去，也没练琴，头脑里更没闪过任何新的乐思断片。身子很早就放在床上，却难以入眠。如今已不再爱着玲玲，事实上，多年隔膜已经使他对她不存希望了，她对他的神秘影响早已褪去。此时她的出现像一面镜子，泉在其中照出自己形象：孤独，挣扎，无所作为。
他在半睡半醒中挨到天亮。熹微晨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一束，映在脸庞，他感到很刺眼，不愿睁开。
手机响起熟悉的铃声，是玲玲来电。
她说，不好意思，这么早把你吵醒。
他说没事。
很早就醒来。我在陌生之地常常有如此反应。想到新开始的一天，不知采取何种方式度过，这是苦恼的事。
你怎么会有这个担心。即使你不去想，也有人替你安排。
哪有什么人替我安排。我独自一人过来。起初还准备待上一周，没想到第二天就犯窘。她用略带开玩笑的口气轻轻笑着说。
出门需要计划好。
她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时间，希望有个向导，可以说说话。
他本来有两份工作要做，但还是先答应她。挂了她的电话，才分别联系学生家里和公司请假。
在约定的小店用点心。他们比昨天都要健谈。她说自己赌气出来，丈夫工作忙，也知道以她性格不会走极端，后来在电话里让步说她可以在外面玩一周，并给她账号转了钱。玲玲之前从未有过独自远行，却陪伴丈夫到过许多发达城市，出过国。她陈述，一双眼睛早已被花花世界刺麻木，天底下所有建筑、夜景、山、水、历史遗迹，本质上没甚区别。所谓旅行，感兴趣的不过吃和购物。她说，期待看到新款名品，至于几个月前上市的，昆明就有。
时间充裕，泉提议去人民公园看海棠。春天渐渐温暖的气息慢慢吹开不同植物的花朵。海棠是三月末园林中的一个主角，正开放得绚烂。这里品种多，花色丰富。他们走在花畦中间的过道上，一块一块地看，不知折回多少次，停留在边上一株开白色花瓣的树荫下。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春雪。他们没有掏出手机拍照。又到旁边棚架下休憩。架上紫藤的藤蔓开始长出新叶，贴在牵引杆上，迫不及待要延伸，要铺开。前面粉、白、红花的海洋里，开始人头攒动。玲玲庆幸过来得早。
尽管人多起来，泉和她一样流连忘返，不肯离去。
她说，昆明斗南的花市比较出名，但从来没有去观赏过。自家花园里种植了许多，知晓名字的只有少数几种。浇水，剪枝，施肥，全是管家在做。每天都看见它们，就像每天都要经过的路一样，对它们有一种深深的麻木。
泉说，那是你和它们太熟悉了。太常见的东西，人往往难以认清。如果隔段距离看，就会是不同感受。
那么，我真像别人所说，生活在幸福中吗？
这，别人就不知道了。
玲玲叹了一口气。
6
后一天，他白天照常去公司上班。那是位于商场的一家琴行，经营乐器和招生授课。泉教钢琴，讲声乐理论，每月报酬按课时多少有起伏。课程需要提前预约，可以自己把控时间，上班不用打卡。因为一些家长的介绍，他在外面接了私活，去有钱人家给孩子一对一上课。每月收入一万五左右。开销无形，为了方便，他在中山公园商圈附近租独立一室户，从不烧饭，每一顿去地下美食广场花费都不少。除了屋里一架钢琴，书橱里两百多本正版图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见证他过往的支出。
自小泉就对音乐入迷，曾一度崇拜家乡名人聂耳。父亲生意红火时期，给他买了一架二手钢琴。当年暑假，泉大部分时间在单身音乐老师家度过。他每天提很多问题，老师也喜欢这个孩子，常常留他过夜。在那张小床上，幼小的泉常常半夜醒来，辗转反侧琢磨问题，和他盖着一条被子的老师被弄醒，他纠缠着直到他给出满意解释为止。那是他经历过的最好老师，也许他也是他最好的学生。新学期，音乐老师遇到将陪他走过下半生的女子，恋爱三个月后结了婚。随后的假期，泉再次提出去老师家学琴，并向父母争取如果做功课晚了就留宿。两个大人异口同声地一个劲笑，说，不要让老师难为情。自此，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渐渐去的次数少了。
通过阅读，泉慢慢了解到，聂耳之外，还有冼星海，典故中的俞伯牙，欧洲的巴赫、海顿、贝多芬、格鲁克、柏辽兹、舒伯特、韦伯。最喜欢莫扎特清朗明净的风格，他著名的乐谱泉都下功夫背过。
泉最初来上海，在主题餐厅演奏。面对自命高雅而只会拍手或不拍手的客人，他无法弹完整一首曲子，最受不了的是，即便这样明显的错误，客人也不会发现。音乐在那里，只是一种帮助饭店吸引顾客和提升档次的辅助工具。如果换一个仅学过一两年的人来弹，对客人的兴致和老板的收入都丝毫不会影响。他们不吝惜花几十万买来三角钢琴，而不希望具备真正水平的人去操作。要求是这样的，有礼貌，长相好，薪资低。泉是与这些条件相悖的典型，所以同那奢华钢琴分道扬镳的结局来得很快。
按照老家习惯，未婚在他的年龄极不正常。泉的亲弟弟大二就把女友带回家过年，还没正式工作就草草结婚，如今已有两个孩子，最小的马上就上一年级。以泉的脾气，催婚不会有任何作用。父母看到幼子在这件事情上的良好表现，对泉显得比较宽容。每次过年回家，他们都避免提及那敏感话题。这是让他感动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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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总是很准时地在下午五点给泉打电话。她坦诚，一个人白天在步行街逛久了，内心空虚无着，渴望和人交谈。
玲玲出来的第三天，邀请泉去她住的酒店。快速电梯很快到达90层。开门后，奢华的装饰让人惊讶，电动纱窗和窗帘打开，黄浦江对岸万国建筑群外墙上璀璨探灯刚刚亮起，国旗在欧式房顶上随风摇曳。垂直俯瞰的时候，仿佛人被一个高高的物体撑在空中，随时有坠落危险。一百多平米的空间超过不少城市居民的住房面积。泉从未见过这般场景。这是一个套房，她却独自一人享用。宾至如归的感受需要为之付出多少价格，显然对玲玲来说，不是问题。
他们去85楼的浴室。玲玲不会游泳，希望泉能教她。室内池子很宽敞，地面瓷砖的颜色把水映得幽蓝，一米五的水深正适合练习游泳。他在水中用手托住她二十九岁的身体，内心非常镇静，指导她要想办法把身体放平，如此在水平方向和水有更大接触面积，而要保持这姿势，必须挥动手脚，就不会沉下去了。她很听话，也并非第一次学游泳，只是不敢睁眼，游起来的时候，由于紧张，手脚凌乱。池内其他男女，投来艳羡目光。把他俩看成一对夫妻。
夜里十点，他离开，赶上2号线最后一班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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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中午，他趁休息时间到来福士西区地下一层言几又书店，上楼的自动扶梯上，姜正好下去，擦肩而过，彼此都注意到了，但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回过头去望下面的时候，她也正望着他。两人都嘻开了嘴，露出默默的微笑。
姜是去年八月泉在书展邂逅的女孩。展期最后一天，畅销书的送货已经跟不上，书架上有的地方留下空位。泉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展区发现了新版《源氏物语》，共两册，封胶完整，封面简约美好。他拿在手中掂量，犹豫着是否要买下。突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可以给我看看吗？当然可以。泉几乎是本能地反应，手却跟不上这个速度，递出去的书刚碰到对方指尖就放手了。书掉在地上。胶封破损，精装纸板外壳一角被摔变形。两个人的手慌忙伸下去，一个扯住一端。
对不起。泉感到很窘迫。
她静静地看着书，没有抬头看他，也没说话。
服务员过来，询问情况，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女孩问，是否还有新的。对方说，这里没了，这个新版本也可以去书店买。
为了八折的优惠，她最终将它买下。
之后，泉时不时在地下美食街与她相遇。他们聊起来，互相给了联系方式。姜的工作是儿童摄影，有时帮助顾客化妆，却不喜欢为自己化妆，最多因为公司要求，涂浅浅的口红。临近下班，她常常给泉发来消息。有一天，她问他，你几点去吃饭。他没有回她。但是两人又在美食街见到了，只是各顾各地吃饭。她主动找他聊天，他因晚上有功课要完成，在她兴致热烈的时候提出告别。但只要再见面，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情。
泉知道姜爱慕自己。他心里也喜欢这个女孩。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考虑恋情的时候。
音乐，那就是他的生命。去年一个剧场找他商谈，希望花重金买断他六首曲子的版权，被他拒绝了。他明白自己如果想要成名，不是很难。同时又更清楚自身水平与大师的差距。他是清醒的，目前最需要的不是虚名，也看透剧场打的商业算盘。在这个时代，原创就是IP，是延伸出相关其他体裁作品的泉源。为什么商人就一门心思想到垄断。好的东西为何不让更多人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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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继续去柏悦酒店教玲玲游泳。这一次结束得很快。回到房间，她向他倾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泉眼中，玲玲是能干的女子。当年那个圈子中最早拿到驾照最早开上车的是她，最早晋升高薪职位的是她，最早结婚的是她。她说，是的，不过我已好几年没有上班，好几年没有自己开车。她提到毕业后进入一家玉器免税店工作，非常勤苦，两年就做到店长。但是她很快结婚。
做店长的玲玲非常爱惜身材，每天下午尽量抽空去一所大学跑步。她和现在的丈夫就是在那里认识。有个黄昏，他在后面跟上她步子，主动与她搭讪，他善于捕捉细节，提出的话题使玲玲很愿意对它发表见解。短短三个小时，两个人就定下终身。泉相信她的倾心为的是那男子表现出的魅力，她对他的好感，而非财富。
后来很久，男子才对玲玲公开身份。他的家族是中药大商巨头，垄断西南地区对外出口贸易，如果愿意，可以凭借一句话任意抬高和压低药材价格，特别是对于天麻和三七。他是家中长子，父亲患上慢性病，退下来疗养，把事业早早托付给他。尚在企业主事的叔伯对他既器重又嫉妒。他们欣喜后继有人，同时又对年轻人事事都要抢风头表示愤怒。
订婚当天，未婚夫就让玲玲辞去工作。她说，你知道，那只是因为他的面子。越是自以为有身份的人，越把面子看得同性命一般重要。现在想起来，玉器店的工作忙碌，但很充实。婚后，我就像一个多余人。可以不给孩子喂奶，不用买菜，不用烧饭；家里请了管家，保姆和司机。他说他不让我受苦。这反而让我空虚无聊受不了。
泉问玲玲，为什么独自出来？
她说，我们吵架了。我出门的前三天，中午在孩子房间床上睡午觉。他回来家里一趟，以为我不在卧室肯定是出去了。听到他接一个电话，肉麻中带调戏的口吻令我蒙羞，他竟不觉得害臊。我静静地没有出声，他很快出去。夜里他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回家，最近这样的时间我能够回想起来好几次。按照他的原则，不把工作带回家，不把家中情绪带到工作上。我装聋作哑，他解释说加班。仅仅过去一天，一切原形毕露。有一个应酬，订了万达的一家餐厅，需要我同去。那个下午我们分头赶过去，出来接客人的时候，一个模特般身材的女子叫着他名字，说，我的包遗忘在你车上了。一定是看见我们牵着手，她破口大骂，你不是说没有成家吗？她不顾一切地哭得很响，上来扯他领子和衣襟，西装一粒纽扣被拉脱了线，掉在一尘不染的瓷砖地板上。就这样，一切都清楚了。那个晚宴被取消。我和他、他和她的关系明朗了，彻底完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管，跑了出来。后来，他在电话里向我认错，说他对她完全是出于玩弄目的，眼下正试图结束那段关系。
玲玲这番遭遇，泉不曾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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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听莫扎特温柔的小夜曲，泉记不清这是第几个版本。不同的演奏家表现力有差异，是正常的。也许伟大的音乐本身富有多层次内涵，有被无穷开发的潜能。一边听，一边将头脑中熟记的乐谱与之对照。仿佛这样可以抵达音乐家创作此曲的心境，发现隐匿其中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春天，泉也要写出自己于这个季节感知到的音乐。创作之前应该要成竹在胸，如同霍达所说，她写一部作品，就像生育一个孩子，是有准备的，而不是等孩子出生了才起名，才想到抚养、教育；故事在先，下笔在后。写，仅仅是把已有的东西表达、表现出来。泉知道先要做的是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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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依旧在夜晚去教玲玲游泳。
第六天夜里。她的心也不在游泳上。早早离开浴池。尽量多地找话说。她总结这次出门，购物和看风景，都没有做到，但不在乎。游泳也没有明显进步，但她说回去之后定强加练习。
屋子里，吸顶云石灯光线朦胧，谈话越来越小声。某个时间，玲玲说出了想说的话。她暗示，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她伸过手去，泉将它紧紧握住。泉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小姑娘，玲玲被他拉了站起来。男子探出头，向女子右肩膀的方向靠过去，她亦配合地靠过来。也许，只差几毫米的距离，他突然抬起双手握住她清瘦的肩头，撑开了两具成年人的身体。他又伸手捧起她脸蛋，感到上面发烫的温度。是的，他已经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不是扎麻花辫子的姑娘。就像约翰·克里斯朵夫从巴黎回去莱茵河畔见到幼时暗恋过的弥娜，可她已不再是他的小弥娜。
她已不再是他倾心的少女玲玲。
泉冷静地说，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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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航班是上午九点，次日泉很早就到酒店楼下等待。在机场的安检口分别，玲玲踩着高跟鞋汇入人潮，鞋底陡坡下闪烁一片通透的锐角。
送玲玲离开后，泉在地铁里很无聊，拿起手机翻看，有一条姜昨晚发来的信息。可爱的女孩一定在想，对方对她满不在乎吧。他想着和姜在书展上的邂逅，美食街里她急急忙忙地想要对他说很多话，他们在扶梯上互相回望和微笑。感到多么幸福。他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难道真的不爱她吗？
当然不是。
为什么明明相爱慕的男女总是一方不够坚定。泉听到内心的声音，他要和她在一起。一路上，他在心里慢慢计划，主动约她，就在今晚，对她表白。这是一个男人应该为爱情做的担当。
想到与姜有关的一切，他同时听到一个音乐的声音。对，新的乐思在脑际盘桓着，要把对她的爱谱写成音乐。
叫什么好呢？就叫春天吧。写成弦乐四重奏。还要进一步构思，要让它丰满，能更好地表达憧憬的和姜的生活。一定要像霍达那样做到心中有数才下笔。
春天还在，四月中旬紫藤才开花，到时候一起去嘉定看看；可以去滨江漫步；要为她弹奏自己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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