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龙图乱判连环案
(取自子不语)
1.
“何事击响登闻鼓?”
“民女翠枝,状告王监生非礼。”
“何时何处,可有人证,物证?”
“今日午时,在茶场炒茶房。王监生趁民女孤身一人,欲行不轨。慌乱当中,摸到一把茶刀,划破王监生手掌。趁其不备,跑下茶山,雇车至县城鸣冤。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
一柄钢质茶刀,仿佛一条薄削的银飘鱼,横卧在高举过顶的双掌中。手掌柔嫩脂滑,'鱼儿'憩在瓷白的缸底。
县令扫帚眉低垂,扫了一眼白花花“缸底”,轻捻山羊须,示意身边的师爷,将证物呈上来。
县令捏着刀柄,举在眼前,沿细长的刀背巡视,刀尖上有一点殷红的血迹。圆领绸袍的王监生,跪在案下,方正的平定巾像一块沉重的茶砖,将浑圆的脑袋摁在地上。厚实的手背上,结了一条细长的血痂。
“王监生,知罪否?”
“刁女翠枝,纯属诬告。今日正午,小人到茶房查看制茶进度,不想被刁女纠缠。强索银两不成,恼羞成怒,撕烂自己裙摆,扎伤小人手掌,下山夺取马车,诬告小人。请大人明鉴。”
县令面沉如水,轻呷一口茶,重重地放下茶碗。案面墩响,震得王监生心惊肉跳。
“强行奸污民女,如罪属实。革去功名,杖责一百,流放千里。”县令拿起一支令签,在指尖搓捻,眼神儿不经意瞟向案下。
冷汗密生脊背,王监生眼球乱转。借机向立在县令身边的师爷,使个眼色,师爷佯作无视。王监生咬咬牙,眨了两下眼睛。幅巾蓝衫的师爷,躬身向县令耳语。
“民女翠枝,炒茶一月,得多少工钱?”
“回大人,一月一贯多些。”
“你双颊扑的腮红,是名贵的山燕脂粉,你家夫君银子很多么?”
“他男人是无业的烂赌鬼,租我的房,种我的茶田,借我的银子,欠了我很多债。”
“嗯。问你了么?”
“你双手白细如藕,指尖干净,没有染一丝茶渍。能告诉本官,怎么回事么?”
“民女…民女…呜呜呜”
“诬告功名在身之士,杖责八十,罚金十贯,投入教坊司。”
“念刁女年轻糊涂,受人蛊惑。干扰了公堂。小人愿代付两倍罚金,以抵责罚。”
上等的乌龙茶在口舌间翻滚,不肯入喉,县令神色漠然,不置可否。
“小人愿将九鲤湖边的茶山,低价转给师爷。”
“监生客气了,你我同为乡邻,岂有不遵之理。快快请起,我们后堂叙话。”
翠枝轻抹额头的冷汗,起身瞥了师爷一眼,转头盯着携手入堂的背影,闪过一道怨恨的光。师爷轻抬下颌,向翠枝递个眼色,促其离开。
县衙后门,小巷里。夕阳掩映,一个窈窕的影子,贴在墙边,背对一个幅巾蓝衫的人。
“老杀才躲过此劫,已生警惕。此番差点反坐。辱身于此厮,何日才能出脱。”
“时机未到,还需等待。”
夕阳沉入地平线,夜色暧昧,荔味香浓。一条影子,拽另一条影子,强揉成一团,搡入巷子深处。
2.
嘈杂的吆喝声、骰子脆响声、牌九码垛声,如无数的鸦雀,在浑浊的赌坊里,争抢发霉的谷粒。
夜深,荔味浓稠。两条摇晃的影子,互相勾着膀子,从档口而出。檐下惨白的纸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撕扯成缕缕碎片。
“今天的手气真背,又输光了刚发的工钱。回到家里,秀叶又得大发雷霆。唉……”
“胡二,秀叶与王监生相好多年,还能少得了你的银子。莫要哭穷,欠我的几十两银子,何时归还。那是我从赌坊高利拆借的,快些还来,莫要害我。”
“栾三,你从何处听来的疯言疯语,抹污我家娘子,仔细你的皮。欠你的银子,自会筹集还你,休要聒噪。”
胡二眼含厉色,直勾勾地瞪着栾三,像一只炸毛的狸猫,盯着一只桀骜不驯的仓鼠。
迎着厉光,栾三梗着脖子,不屑地冷笑,转身扬长而去。
胡二牙齿咯咯咬响,目光如剔骨刀,尾随栾三大摇大摆的背影,狠狠地扎了几个透明窟窿。
3.
“小美人休要缠裹,天色将明,胡二回屋撞见,会折了体面。”
“听说你今日在公堂,被翠枝那个小蹄子告了?”
“哼,想多讹些银子,给他男人栾三还赌债。这些年来,我给了多少,还如此贪得无厌,真是可恶。”
“哟,怪不得您不常来了。”
“小美人休恼,此后我择机寻个机由,将她卖入怡红院,方解此恨。”
“那你今日为何搭银子、贱茶山,开脱于她,岂是口不对心?”
“诬告坐实,不过挨几个板子,并无死罪。我怕她痛极之下,口不择言……”
“小美人莫怪,此事甚密,泄了出去,恐隔墙有耳,惹来祸端。”
“小美人休要伤心,告诉你就是。”
“今年新到的县令,居然是旧日相识。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此时此景相见。噫……世事弄人啊。”
“老爷,您喝口茶,慢慢说。”
“万历三十二年,我和一人同为嘉兴考生,同赴京城赶考。我二人同乡,年纪相仿,脾气相投,一路上吟诗饮酒,好不快活。”
“临行前,恩师多次模考,认为我火候已到,此榜定能高中。”
“反观那人,却相差很多,生员的资格,也不过捐来的。此次赶考,是奉其父之命。如能高中,则会与城中富商联姻,盘活其父的铺子。但他底子太差,实难中举。”
“临近京师,我们在城外喝了最后一次酒。”
“说来惭愧,吾家中甚贫,家母长年卧榻,家中债台高筑。那次赶考之资,也是受尽白眼,咬牙借来的。沉思良久,迫于生计,我接受了那人的千两白银,决定冒名替他科考。”
“老爷,您原来是'温八叉'再世。”
“莫要取笑。”
“担保人和识认官如何蒙过?”
“还有银子办不了的事么?”
“冒籍事泄,连坐腰斩啊!”
“实属无奈。就算得中,也要候补多年,才能实授。没有银钱疏通,也许会候补一辈子。当时强撑到京城,已没有返乡的盘缠了。吾已做好流落京师,卖字糊口的准备了。唉,冥冥中注定,自考不中,替考却中,真个温八叉。”
“九天之后,仓皇回到嘉兴。还清所有的债务,连夜携母外游。船行仙游,偶遇风浪,上岸暂住。后来觉得这里山水怡人,干脆长住下来。”
“更名改性,购得几处茶山,做个富家翁。十几年前,家母病逝,没了羁挂。孤余一人,独饮寂寞。”
“这几年海禁松弛,茶叶紧俏。几处茶山被人暗中盯上,压价强购。想不到,其中一人,就是今年新任的县令。私下会面时,才发现他竟然是——当年的那个'考生'。”
“如此隐秘之事,老爷居然告诉了翠枝!”
“酒后失言哪。”
4.
天将晓,月色朦胧。院门大敞,屋门半开。胡二蹑手蹑脚地潜行窗下。天气湿热,窗棱支开一条缝儿,淡淡的骨头烧焦味,缕缕逸出。多年混迹勾栏的经验,让胡二心中微微抽搐。
熟悉的浪潮退涌,纱帐重束玉勾。漆胶分离,窸窣的穿衣声,撩动潮湿的空气。
胡二怔住,脸气由红转紫,由紫变青,由青泛白,由白蒸绿……活像一只撒欢的野猪,闯入染布坊,撞翻了一罐罐染缸。
刚要轻咳。屋内忽亮烛光,响起戚戚的私语声,胡二急忙矮身窗下,支棱起耳朵……血液回流,脸上重溢光彩。尖立的三角眼,乍射厉光。
盏茶功夫,胡二猫腰潜返院外。轻咳几下嗓子,跺着脚步,哼着勾栏小曲,从巷外慢悠悠地晃向院门。
粗暴地猛踹院门,柴门吱嚓欲碎,声扰四邻。扬脖扯开嗓子,“鸭子进笼了么?”
屋内一阵慌乱,后门吱响,前门稍后推开。两腮潮红的秀叶,俏生生地站在门口。
5.
“该杀的泼皮,几尺布买了这么久,是不是拿布钱烂赌去了?”
妖冶的杨柳肢,随风扭动,莲步生尘,几步追上一个耷肩甩胯的背影。一支葱白的手,捏住一只耳朵,猛地向后反拧。
“咄,何人胆敢撒野?”
“哎呦,原来是嫂夫人,何事下手这么重哪。”
一张长驴脸,抵在眼前,嘴角的痣毛,似反群的驴尾,根根翘立。
秀叶猛然愣住,玉手掩口,双颊飞红,惊诧不已。
“原来是栾三郎啊,看见这么俊拔的背影,误以为是咱家那泼皮。你两人实在相像,如孪生兄弟。失礼了三哥,下手重些,奴家赔罪了。”
“如何赔罪?本爷刚得一笔银子,不若寻个去处,陪爷夜下喝酒吧。嘻嘻嘻…”
“光天化日之下,栾三哥尊重些,莫要玩笑。”
秀叶打开栾三的贱手,躲到一边。栾三欺身而扑,欲环臂强抱。
“胡二欠了我不少银子,你今又打了我,就是上了公堂,也脱不了理。”
“银子自去胡二相讨,误打三哥,也恭礼赔罪,休要纠缠。”
“今天两账一笔勾销,速速从了我便罢,否则他日邀来胡二,一同欣赏活春宫。”
“好个栾三郎,自家娘子承别人胯下之欢,你却似蹇驴陷蹄儿,不敢吭声。如今反倒尥起蹄子,欺辱良家,真是猪狗不如的杀才。”
栾三呆愣,驴脸泛青。须臾,眼露凶光,痣毛抖动,杀气腾腾地逼向秀叶。
凌厉的马鞭啪地抽在脖颈上,粗长的鞭痕,似雨后泡胀的蚯蚓。栾三捂着伤痕,怒极回头。
王监生拎着细韧的马鞭站在身后,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丁,恶狠狠的环伺左右。
栾三瞬间如阉过的骟驴,塌下身子,捂着伤口,哭丧着脸,闪到一边。
“朗朗乾坤下,欺辱良家女,委实该打,今略施薄惩,以儆效尤。还不快滚。”
痣毛耷拢,栾三手掩愤懑的目光,掉腚儿悻悻而去。
6.
“胡二,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县尊大人。海禁松弛以来,王监生经营的几处茶山,对外畅销,利润丰厚。”
“不过,茶园雇工、家丁颇多,鱼目混杂,实难下手。”
“这是纹银五十两,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事虽难办,但大人交代,小人舍命也要完成。”
“小人混迹茶园多年,时而帮工,时而贩些茶屑。所获消息不多。主要是从…从……”
“此为密室,但说无妨,本尊堪比富彦国,自会守口如瓶。”
“王监生人面兽心,假仁假义,趁其雇工家贫,多次欺辱良家女子。小人之妻不幸陷入毒手……”
“说重点!”
“王监生在辱妻之后,常聊一些私话。其中提到,有一座茶山,产高质佳。纳税时,故意以次充好,瞒漏税银。这是收其言语,而辑录的账册。”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王监生说,与老爷您,十多年前,曾经相识……”
“哼哼,本尊倒有些健忘了。”
私通良家,偷逃税金。嗬嗬,王监生、王员外,十多年前的那笔账,也该一起拢拢了。因果缠绕多年,该做个了结了。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交代给你的事,知道怎样做么?”
“小人定会守口如瓶,不吐一言。”
密室的门,重又落下。帷幕皱动,阴影里闪出一个幅巾蓝衫人。
“你说什么人,才能保守秘密?”
“死人。”
7.
湿润的季风,越过高耸的大蜚山,丰沛了清澈的木兰溪。花开芙蓉的前朝萧妃,出落于山清水秀之间。留得一抹胭脂红,勾描女子笑春风。
仙游县东,茶山下,散着几户茶农。一个尤物住在其间。
咽下最后一块狗肉,栾三剔着牙缝里的残渣,斜眼吊向蜷缩在门角的翠枝。
五条鲜红的竹节印,阳刻在嫩白的脸颊上。油灯忽闪,靠近绛唇边,能看见清晰的掌纹。翠枝抱紧削肩,螓首低垂,一汪秋水,时而漾起凄楚的涟漪。
栾三又灌下一口烧酒,起身,冷哼一声。横了门角一眼,摔门而出。
昏黄的太阳,伏在山顶,迟迟不肯坠入地平线。风从昏黄的山顶吹来,闷热潮湿。栾三迎风走在寥落的县街上,酒劲上涌,醉眼迷离。
赌档在城西,中间隔着县衙。栾三脚步踉跄,奔向西面。一片片碧绿的油菜畦,沿路南延向黑黝黝的县衙。
扑通,栾三脚下不稳,绊倒在地,咒骂着准备起身。离摔到几掌远的地方,冒出一股森森的冷气,扑卷到身上,熄灭了燥热的火气。
栾三撑掌前爬。一口箩筐大的圆井,浮在眼前。伸脖探视,漆黑如墨。昏黄的暮光,只照进几尺的深度,幽深的井底,似乎有一双眼睛,与伸长的脑袋,相互凝视。
栾三打个激凌,低咒一句,缩回脖子。摸到一个石块,扬手扔入井口。耳朵贴着地面,口中轻声念数“一、二、三。”泥石相撞的闷响,呯地从井底传来。
“这么深的干井,为何不罩起来,这些菜民,属实刁懒。”
栾三愤愤地站起来,掸净衣上的泥土,扯来一块草席子,随手覆在井口。
刚走几步,迎面撞来一人。
“栾三哥,何事不快活?”
“喏,一口枯井,差点跌入老子,毁了耍赌的兴致。”
“三哥,莫恼。这是纹银十两,还你,权做资本,余下的容我再筹集。”
胡二瞥见不远处的枯井,眼中泛出异样的光。怀中放着刚解开的五十两银子,手心松开,拨出一块。手掌握着一锭银子,递给栾三。
“余下的二十两,尽快还我,最近手头紧得很。拖的时间长了,利滚利,滚成雪包一般大的银子。嘿嘿,到时候,得要你娇嫩的娘子抵债。哈哈哈…”
栾三掂了掂银锭,揣入怀里。长驴脸狞笑,抖着痣毛,向城西扬长而去。
暮光沉没,黑暗舔食大地。胡二笼在夜色中,槽斗脸阴沉,白森森的目光,追着背影,又戳了几个窟窿。趔趄的背影,漏如渔网,消融在漆黑的冥夜里。
8.
胡二扶起嘤嘤抽泣的翠枝,拥揽入怀,手掌摩挲冰凉的脊背,轻轻抚慰。
“再忍耐些时日,天就快亮了。”
“几年来,你就甘心忍受老杀才对我的欺辱?”
“他们之间错综勾连,师爷早已被王监生暗中收买。诬告之计失败,枉我失身师爷一次,也没有扳倒他。”
“蛛网上的猎物,越积越多,蜘蛛就快收网了,再耐心些。”
“妾与秀叶,究竟选谁?”
“我不会忘了当年的盟约。”
“当年选秀女,她瞒着婚约,硬是强行与你退婚,参加选秀。本县初选,为了唯一的名额,她使用手段,买通婆子,偷放泻药。使妾一时泻如痨鬼,失去竞争资格,独她一人占得鳌头。”
“可惜机关算尽,反误卿卿之命。使尽手段,捞得海选,上得京城。却被同州另一女子,用同样手段泻了回来。哈哈哈…”
“看过京城的奢华,回不去往日的清苦。她贪图富贵,暗栖于鳏老的王监生。为了掩人耳目,拆散刚刚定亲的我们,重新嫁于你。此妇心机深沉,毒如蛇蝎。”
“可恨可杀的栾三,为了银子,也为报复你们旧年的争田之仇,屡次强行将我委于王监生,换得几许银子去赌钱。真是禽兽不如。”
“老杀才惊此一吓,已心生警惕,往后再难下手。”
“再暗的夜,也能照见晨光。再耐心些。”
9.
占卜算卦是一门古老的职业,是满腹经纶,通晓人情世故,精通周易连山士人的手艺。
荔枝飘香的季节,戴上竹笠帽,两条细绳系在双耳,绑了两只水晶片架在鼻梁。深灰色的长袍笼罩全身。
一张桌,一只椅,竹竿挑起白布幡,飘扬在西城墙。桌上一筒竹签,等待迷途的羔羊。
师爷靠在椅上,闭目养神,伸手入怀,摩挲囊中的银子。硬硬的硌手,心惊又心安,吝啬的老爷从来没给过这么多。
破锣似的叫骂,吵醒了师爷。不远处的赌档口,门帘翻飞,跳出一个驴脸汉子。
“该杀的豺犬,有银子时甩腚摇尾巴,没银子时呲牙咬人。光景功夫,没了银子,居然撵人如痛打落水狗。待爷有大把银子时,再来砸破你们的狗头。”
愤愤不平的胡二,气得出世升天,面色赤红,双耳充血。左耳垂天生凹缺一角,此刻猩红如蝎钩。
脚下踢着小石子,咒骂不停,向城西凌风而行。过城门口,拐过城角,折过两条街,就是藏于巷里的三进新宅。
脚步生生停住,抬头仰望,红彤彤的太阳燃烧在天中央。胡二骤冷下来,时侯尚早,鸭子还未进笼。
胡二立在城墙西,一时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不经意瞥向墙角,飘舞的白幡,迎风向他招展。
胡二大咧咧地坐在桌前木凳上,扫了一眼“怪异”的卦师,准备摇上一卦。
红头竹签啪地落在桌面,胡二捡起来,递向桌后。卦师慢吞吞地翻看竹签,片刻,哑着嗓子解签。嘶哑干裂的嗓音,似钝铲划戗生锈的锅底,锥得胡二遍体生寒。
“公子山根通直,有财留不住;青眼涣散,霉运连不断。抽得兑签,主西地生金。自古川蜀富庶,何不远游天府,跳离震木,捧得金银满盆。自此以后,脱得苦海,重焕今生。”
“信你胡诌?”
“你还有家么?”
燃烧的太阳,放射耀眼的光芒。头顶闷热搔痒,似乎一丛碧绿的荠菜,吸饱热量,想努力地从毛囊里钻出来。胡二紧缩衣领,抓挠脑皮,陷入沉思。
10.
院门大开,院内静悄悄,跨过二重门,敝开的窗扇飘出阵阵酒香。
俏生生的秀叶,站在门口,粉面含春,笑盈盈地恭候迟归的夫君。
胡二环顾四周,酉时,天光还大亮,屋内却燃起红烛,映满妖异的光。
“相公,请进屋叙话。”
几碟时鲜蔬果,几盘肉食花生,一壶老酒,温在瓷瓶里。烛光对坐,秀叶拎出秘色胆壶,棉布抹净壶身水珠,斟满胡二的酒盏。
烛光闪烁,玉面蛾眉,嘴角含春,恍若翠枝坐在眼前。
“相公满饮此杯,妾有话要说。”
咕咚入喉,胡二抹干嘴巴,静静地看着秀叶。
“你我结发几载,夫唱妇随。彼此相敬,邻人称羡。然世道艰难,家中隔夜无饮。相公田薄职贱,所获难以糊口。长此以往,如何是好。相公,可有长远打算?”
“娘子受苦了,可有良计?”
轻薄的荷色袄袖里,伸出一截嫩白的莲藕。一只翠色的玉镯生在藕根,金灿灿的护指栽在藕尖。秀叶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双颊飞起酡红,直视胡二。
“监生大人知相公非池中物,愿资助纹银百两,助相公远游四方,一施本领。待挣得金山银海,妾在城门恭迎相公的归来。”
“哈哈哈…嗬嗬嗬…此计甚妙,此计甚妙。”
“银在哪里?”
秀叶转身打开一只箧箱,拎出一包银锭,轻轻地放在桌上。胡二斜着眼睛,从秀叶身上扫到包袱。解开袱结,捏起一锭银子,举在眼前,贪婪的翻看。秀叶嘴角微撇,目露藐视的光。
“娘子珍重,就此别过。他日发达时,再为你重置凤冠霞帔。”
胡二抓起酒瓶,仰头胡乱灌下半瓶。重重墩放酒瓶,抹净嘴巴,深深地凝视秀叶一眼。银囊挎肩,转身,眼中涩光乍现。推开房门,决绝地迈步而去。
秀叶追至门口,伸颈怅望,一滴清泪滑落脸颊。
11.
穿出城门,过木兰溪,就是闽中官道,一路向西,月余可达汉中。
暮色沉沉,乌云似铅块坠在头顶,云团翻滚,闷雷阵阵,蛛丝状的闪电不时撕裂天空,惹人厌的梅雨含苞欲放。
胡二裹着湿漉漉的水汽,闷头赶路,延展在南侧的一畦畦油菜田,吐着碧绿的清芳,陪伴独行的旅人。
两个驴形汉子,嘭地相撞满怀。正待撸袖叫骂,恰好相互认出。
“胡二兄弟,大雨将至,这是哪去?”
“一远方亲戚染病,吾去探视。”
“肩上背的是什么?硌手的很,是不是银子。欠我的帐,赶快了结,休要耍赖。”
“亲戚重病,急需银子救命,待来日宽裕,再及与三哥。”
“赌档催债如追魂,还是先救救我吧。”
栾三伸手抓向银囊,胡二急忙起手架住。膝尖猛撞小腹,胡二疼得弓成虾米。薅下银囊,准备转身,老拳呼啸而至。栾三眼冒金星,痛得蹲成虾蟆。
一锭二十两的银子,从撕裂的布囊中掉在地上。枝电猛闪,银锭散发鬼魅的白光。
两人一同扑向银锭,四手争抢,两躯纠缠。雨水悄然泼洒,四野暗黑沉寂。两条影子,滚入沟渠,泥水翻腾,已分不清彼此。
厮打中翻过垄台。一苫草席隐约地伏在前方,像一匹伺机捕食的饿狼。
枯瘦的爪子,抢过银块,握在手心,狠狠地砸在另一个脑袋上。一下…三下…五下…驴长的脑壳,瞬间开了一下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胸腹起伏趋平,鼻孔只有入气,没有出气,渐渐的没了动静。
雷声轰鸣,粗壮的闪电劈下,电光如镜,一头驴脸狰狞似恶鬼。
12.
春去秋又来,又到蝉鸣荔条的季节。
“王监生真个好手段,将碍眼的胡二打发走。买了新宅,公开圈养人家的娘子。”
“可怜的胡二,怕他回来吋,已是子孙满堂。”
“恐怕回不来了吧。”
“怎讲?”
“王监生有钱有势,路上使些银子,自有'豪杰'相助。再打点些银子,官府也懒得追查一个泼皮的死活。老爷们正忙着兼并土地,搜刮脂膏,饮茶赏曲呢。”
“咄,箍紧舌头,仔细你的皮。莫议官事。”
县令端坐后堂椅上,啜着新沏的乌龙茶。师爷坐在下首,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
“听到坊间传言了么?”
“都是一些无实证的谣言,作不得数。”
“大楚兴,陈胜王。风起云涌的亡秦之战,正是由谶语揭开了序幕。”
“王监生的税银,补了多少?”
“回大人,王监生备了丰厚的冰敬。”
“抱着美人安生地过小日子。这么热的天,鸡蛋怎么不生缝呢?”
“大人,时机还未到。”
“明天是巡查夏苗的日子,随本官一同下乡。”
“是。”
梅雨季节,出了县城的石板路,乡道泥水翻浆。县令与师爷各骑一匹马,带十几个衙役,巡查城南的一大片菜地。
骑到一处油菜田,燥热的季风从远处吹来,碧浪滚滚。一道浊色混迹其中,甚是碍眼。
“这一处菜田,怎么枯黄稀疏?”
“回大人,此田陡高,渠水灌溉困难。垄头一口深井荒废数年,无水可汲。此田全由天雨浇灌,因此长势较差。”
“仙游气候湿润,水资源充沛。如此深井,怎能不出水。想是经年弃用,井底淤塞。即刻召集人丁,垂绳下筐,清淤通水。”
破草席掀到一边,一股腥潮的铁锈味,从阴森的井口飘散到空中。县令面色凝重,立刻勒住辔头。
井下传出惊呼声,井绳猛烈晃动,手柄摇转,辘轳吊上一只土篮,工人攥紧绳索,脸色煞白。
“大人…大人…井底有一具腐尸…”
“师爷,叫来仵作,提尸上岸。”
13.
秀叶连日来,总觉得心神不宁,面对王监生的挑逗,失去迎合的兴趣。
“小美人,情趣为何低落?”
“老爷,胡二走了一年多,杳无音信。难道真如传言,你使了银子…”
“胡说。能用区区百两银子解决的事,为何去冒杀头的风险。”
“就算路上暗中做掉胡二。那买凶的银子,上下打点的银子……且还会遭到无穷尽的要挟勒索。重金与美人置下安乐窝,何苦寻事自拆。这种买卖不划算。”
“但愿如此。总觉心惊肉跳。”
“美人安心就是。试试亳州新添的素纱禪衣……”
院门嘭嘭擂响,门闩震落,几个虎狼差役汹汹而入。
“经众乡人初辨,此尸酷似走失一年多的'胡二',召你过来,详认一番。”
一具干瘪的尸骨,放在一张草席上,硕大的槽形脑袋尤为注目。天气虽炎热,但井底阴凉,尸首还未腐烂殆尽。一只只白胖的蛆虫,欢快地从骨缝残肉间,爬进爬出。太阳逐渐升高,浓烈的腐臭味,逼退一圈围观的闲人。
白嫩的手,捏着一方粉色的香帕,紧紧地捂住口鼻。秀叶皱紧蛾眉,远远地驻足观察。
一只露着骨碴的手掌,放着一块银锭。破烂的长布衫,系着一条韦带。一只绣花荷囊,斜吊在带子上。
一夜夫妻百日恩,临别之际,秀叶亲手绣了一只荔果荷囊,赠给了远行的胡二。圆圆的两枚荔果,在阳光下,猩红醒目。
腐臭冲破薄薄的丝帕,秀叶慌乱地点头确认。
“荷囊是秀叶亲赠,银锭底刻'王记'。尸首确为胡二无疑。”
“尸首颅骨破碎,为致命伤。王监生与本官如实招来,是如何杀人后,又抛尸荒井的?”
“大人,冤枉。小人以资银胡二,助其外出行商。何来杀人灭迹一说。”
“死到临头,你还在抵赖。你与胡二之妇长期私通,有众邻为证。为达永久霸占目的,你杀人抛尸。”
“你经营茶山,获利巨万。国家艰难之际,不思呈银报国,却偷漏税金,良心何在。这是账薄,有何话说。”
“两罪并罚,死无余辜。来人,给王员外穿上'檀木靴',让他慢慢说。”
“提来共犯秀叶,夹上拶指。”
麻油浸过的细绳索,穿连五根七寸长的硬圆木,葱葱玉指,强行塞入夹中。令签啪地坠落,两个衙役分立左右,立刻抖腕,拽紧绳索。
滚烫的电流,从指节弹射六腑,痛极,三尸暴起,薅起战栗的魂魄,冲向头顶,破颅逃离。
秀叶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冷水兜头浇下,悠悠醒转。看见凶狠的衙役,又拎起血淋淋的拶指,秀叶瞳孔放大,浑身颤抖,虚弱的迭声求饶。
“我招…我招…是我给王员外出的主意,让他拿些银子,哄骗胡二离开仙游。又怕胡二半路后悔,折回来,搅了我们的好事。暗中买了强人,用赠银砸死胡二,抛入荒井,毁尸灭迹。永保和员外的长久快乐。咯咯咯……我招…我全招,莫要再夹了,我全招……”
趴在地上的王监生,双腿刚伸入夹棍里,差役抡起锤子,正待砸入楔子。听见秀叶惨嚎招供,王监生头磕地面,长叹一声,“我招供……”
14.
蒲仙戏流行于闽中,闽南一带。常将一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编于曲中,辗转各地表演,深受时人喜爱。
一座卷棚歇山顶的戏台,坐落在仙游一个坐南朝北的高台。三面敞开的戏台上,正上演一折现时的“鲍龙图”,智破杀夫案的故事。
春寒料峭,呜呜的风,不停地吹卷戏台。戏员热情高涨,丝毫不理会冷风的袭扰,裙飘袖鼓,依然卖力地表演。台下观众不时地鼓掌叫好。
“犯妇秀叶,贪图淫乐,伙同奸夫王监生,买凶杀人抛尸,罪不容赦。同判绞刑。”
两条冷嗖嗖的绳套,拖着长长蛇尾,从远处凌空逶迤,凶猛地套入两名'犯人'的脖颈,绳索收紧,吊入戏台深处。'犯人'口中叼着长舌头,随风飘舞,猩红触目。
“好!”
“奸夫淫妇该杀。”
“包龙图再世,真乃吾县之福。”台下欢声雷动。
一个满面灰尘的驴脸汉子,挤在欢叫的人群里,潸然泪下,灰扑扑的长脸上,淌出两条浑浊的沟痕。
15.
威武的獬豸,头顶独角,蹲在福州府按擦司衙口,怒目圆睁,辨识世间的是非曲直,善恶忠奸。
一个驴脸汉子,拿起鼓槌,欲敲响大铜鼓。
“此为臬司重地,大人正在会审,何事惊扰。”衙口的衙役,走下台阶,抢下鼓槌,厉声喝问。
一包碎银拢入怀中,咚咚咚,沉闷的鼓音,响彻四方。
“案下何人?”
“草民仙游人氏胡二,状告仙游县令鲍希人,草菅人命,误判杀夫案。致其妇秀叶,枉死绞索。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申冤。”
“仙游杀夫案,证据确凿,何来误判?”
“草民才是真正的胡二,众乡里可做证。井下之尸,另有其人。县令胡乱错判,枉杀好人。请大人察明实情,将县令绳之以法。”
“尔且退去,待本官察明案情,会还你一个公正的判决。”
16.
风从大斐山吹来,送来消夏的清凉。兴化府,奢靡的怡红院二楼雅间,坐着一个面色消沉的驴脸汉子。
“老鸨子,把你们最漂亮的姐儿叫来,陪本大爷喝酒解闷。”
一锭白花花的银子,重重地砸在铺满丰盛佳肴的桌角。老鸨子捡起银子,快速瞄了一眼,咬了一口,小心地塞入露白的抹胸。
“大爷稍后,姑娘即刻就来。”老鸨子喜滋滋地退步掩门。
汉子眼神呆滞,没滋没味地灌酒。片刻功夫,门轴微响,纱帘轻卷,一个窈窕的女人走进来。款款坐在桌角,伸出皓腕,拎起酒壶,斟向汉子的空酒杯。
汉子伸手捏杯,四目相对。
“翠枝,你怎么在这?”
“胡二哥,你怎么在这?”
翠枝双手掩面,泪水夺缝而出。良久,擦干泪眼,抢下酒杯,猛灌入喉。
“自古红颜多薄命。说来话长,几年前,自告王监生败诉以后,那泼皮栾三,再没给过好脸色,非打即骂,没过一天安生日子。”
“一个好赌,一个贪色。栾三常强迫我委于监生,混得几许银子,再去烂赌。周而复始,苦不堪言。”
“乡间传言,胡二哥远赴他乡,死于非命。那杀才栾三,也不知消失在哪里,杳无踪迹。赌档经常上门,逼迫妾卖身还债。”
“妾孤苦伶仃,无援无助。可恨王监生,为了长期霸占妾身,竟使了银子,买通县府。伪造一份假身契,将我强行掳入他的宅中。”
“时间不长,宅中秀叶嫌我碍眼,鼓动王监生,将我转给赌档。”
“受尽凌辱后,赌档又将我转卖怡红院,得了一笔银子,算偿了栾三的赌债。时至今日,快二年矣。”
“胡二哥,邻间相传,你已横死他乡,怎么又活生生地出现在这?”
耳垂的钩尖抖动,胡二微闭眼睛,陷入痛苦的回忆。
“我孤身远赴他乡,辗转腾挪,攒了一点银子。交割最后一笔生意,便急匆匆回返仙游。”
“刚入县城,偶观社戏,才知家中陡生巨变。王监生,秀叶已死,家宅荒芜。询问你的下落,乡邻们都三缄其口,探不出一丝消息。”
“无奈,只好先赴福州臬司,击鼓呜冤,申诉县令错杀一案。”
“县令暗藏私心,动用重刑,屈打成招。王监生和秀叶同被秋后绞杀。”
“臬司重审此案,师爷先招供,供出诸多幕后细节,牵出县令一串案底。师爷亦参与其中。臬台终判:鲍希人错判、贪腐,冒籍,数罪并罚,当斩。师爷连坐,同解京师,秋后处决。”
“福州沉冤得雪,仙游寻你一遭。兴化府再寻,若再不见,则远遁他乡,不再归来。”
“胡二哥,记得当年月下盟誓么,你会赎我一起走么?”
“喊来老鸨子,即刻与你赎身。”
无银一身轻,胡二和翠枝并肩走在兴化大街上。
“胡二哥,井下那人是谁?是栾三么?”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活着在一起。”
“哦。”
一团团铅灰色的云,随风滚动,遮住了明媚的阳光,铸成一面坚固的盾牌,压在城市的上空。街铺参差交错,艰难地支撑着沉重的天空。
翠枝偎着胡二,形影相随,仿佛两条呴濡相顾的鱼。游出天底的罅隙,寻找栖身的港湾,几个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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