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雷觉得自己像牵系着一根长线的风筝,凯夫拉线在牵引力与吸引力的挟带中弯曲地飘荡,所有关于自由的字眼、包括对天空与生俱来的向往,都变成了生活里十分拘谨的奢侈。总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在劲度系数目前允许的范围内把持着绕线的圆辘;总有一双或几双光镜,于明处或暗处投来监视的眼光。日子平淡到压抑,至于什么时候会在脑模块内部造成全线崩盘——不是昨日,不是今天,是无法称得上遥远的将来。
相比之下,闹翻天受到的管制要严格得多:对于处在战术地位的音爆而言,空间跃迁明显处在战略地位,从一开始就具备非凡的科研价值,名为教学,实为研究,好一派冠冕堂皇。外出是完全不被允许的,异能者浑身上下的每一根回路里都充斥着暴躁又叛逆的叫嚣,一旦让此人抓住时机逃脱,那么,飞鸟还林,不亚于龙归大海虎返深山,往昔所有没能完成的钻研都面临前功尽弃的危机。那间几乎不能被叫做屋子的屋子固若金汤,设备管线一根不落地连接在飞行者的机体各处,先从头颅到肩颈,再从胸腔到肢体。狭小逼仄的空间密不透风,换气扇中频繁抽送的空气都来来回回升高了温度,而闹翻天本人,则往往在大半日后才配获得喘息的机会。
也就是这个夜晚,他们两个,又一次溜上了学院里最高的天台。
又一次——偶尔的偶尔,他们会这样做,日期和时间却基本由不得他们选,就像又一场定期也好、不定期也罢的业余剧目,取材通常来自于惊天雷今天内截止回到学院前的所见所闻,观众少得可怜,一如既往,只有闹翻天一个。说是溜,却也不尽其然,假如那些人吝啬到连这点难容舠舟的余地都不愿予以施舍,那他们必然有的是方法和手段,欲擒故纵的钓鱼把戏还不至于要在哲拉萨斯上演。天台很高,让地面上静止或挪动的人和物都因距离而显得渺小;天台很矮,矮得碰不到对流层的薄云与平流层的空气,却能吹到多多少少有些相似的凉风。穹顶有零散的光芒,脚下的灯火化作大气外遥遥坠下的群星,一种很轻很淡的恍惚感自惊天雷的芯底生发出来,恍惚间,他还在天空中。
或许这就是封闭式教育固有的弊端,无知无觉地引向两种不同的结果:有人因此变得忧郁,有人因此变得暴躁。但秉性和习惯是不容易改的,也没有什么更改的必要,闹翻天依旧有一说一不吐不快,好像给捋直后多余的思维回路切了一刀,连本带息一股脑儿地裁下来,尽数塞去了同为飞行者的惊天雷那平均厚度非常有限的蒙皮底下,接着原本的份额,严丝合缝地盘成一副九曲回肠,攀上机身时就浮现出名为忧郁的气质,再以此驱动语言和行为,就稍稍显得迟疑了。出于折返要求与个人缘故,惊天雷不得不赶在某个时间点前、最不济也是踩在那个既定的分秒上回来,所以他既没办法飞得太远,也不可能走得太快,但他非常仔细,会尽一切可能仔细地多看多听一点,好将自己看到的场面与听到的内容都认真记录下来,再于此基础上增添一些颇具“TC风格”的修辞,讲给闹翻天听。
像蓝星上土著的碳基候鸟,于层云之巅越过复杂的路径,去了又归,只为在北国尚且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第一个带回南方的春讯。
其实惊天雷在这方面不怎么专业,他的叙述,正巧不上不下地卡在“讲得烂”与“说得清”的当口上徘徊,好在他唯一的看客要求不高,也不很在乎前者。必要的时候,惊天雷甚至一人分饰两角:他在试图讲述一个零件市场上讨价还价的事情,买卖双方达成共识的过程枯燥又琐碎,没什么切实的故事性,可圈可点的地方似乎只剩下言辞达意、语句顺畅,外人可不稀罕听。然而他还是在不辞劳苦地比比划划,整体情况在视听效果上和演技不佳的喜剧演员差不多,但也像极了透明的惰性溶剂——蓝是水的代名词,倒映着天空的颜色,好比静流一注,就这样不动波澜地落进了闹翻天芯中那股名为怒气的溶质里。浓度极高的暴怒不可能凭空消失,只会被暂时稀释,这也让他对惊天雷毫无办法,而惊天雷恰好看上去是个愿意为他们这不见尽头的糟糕生活做点什么力所能及之事的人。
周遭环境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将溶剂蒸发,溶质该有多少还是多少。惊天雷能办到的,也只有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向其中倾倒一些清水,好让闹翻天感觉日子还能过下去。
闹翻天的脾气太暴躁,异能太特殊——当这些异常突出的成分统统累加起来,就使得他太显眼、太像个工具,而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与此同时,他的愤怒又是声势浩大的无源之水、葳蕤蓬勃的无本之木,因为他发自内芯平等地憎恶着这所学院里所有的东西,在这个层面上,闹翻天绝对是相当一视同仁:从人到物都值得他憎恶,没什么显著的区别。随便一只掉落在地的铁罐子、路边不曾招谁惹谁的垃圾桶都有可能成为他临时起意飞起一脚的泄愤工具,至于无端受害的倒霉玩意儿,其结局不外乎变成一条并不存在的、圆润的线,和获得一个真正存在的、凹陷的坑。所以,闹翻天的人缘并不好,或者说得更直白些,特别差。在这所学院里,基本没有人会主动同他搭话,也基本没有人愿意把这毫无稳定性可言的恶劣分子往自己旁边招揽,惊天雷遂因此显得无可比拟、不可替代。
“你安慰人的技术真的很烂。”闹翻天说。
“可你真的开芯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惊天雷做了个Give me five的手势,“来,击个掌?”
闹翻天确实笑了,就一下,嘴角的弧度相比于平时稍微提了几个百分点起来。他会认为惊天雷过于理想,无论是文人气质、乐观态度还是浪漫主义,都为一层理想化色彩所包覆,虽然从未在漫无边际中四散飘摇,可依旧理想得让人傻眼。难以理解,可以接受——尽管话是这么说,但他一定对未来抱有类似的期冀,同样的,也盼望生活终将能归自己所有。
天台上有风,它尚不足以为机翼带来薄薄的附面层,却多少能为面孔带来一些笑容,一些久违的、难得的笑容。
也许今晚,能睡个好觉吧。
在文章末尾,笔者想要提及两点事情:
1.在日本童谣《笼目歌》中,“笼目”指“竹笼眼”,这首童谣基本有三个版本,但头三句大体是一样的,区别仅在于一个读音,翻译过来是“竹笼眼竹笼眼,笼子里的小鸟呦,什么时候能出来?”
2.从长期饲养鸟类的老人那里,笔者曾有幸得到一些口耳相传的经验之谈:某些鸣禽的笼子要大,且在中间要竖起一只高台,鸟儿才会飞上去鸣叫;倘若没有这只高台,鸟儿非但不会鸣叫,还会抑郁绝食而死。所以,学院中最高的天台便类似于笼子里的高台,是一种飞行者们可以上去透口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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