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飞机像一颗含在口中的薄荷糖。

一个已经坐下按摩着指节的男人。

一个始终微笑着的女人，放好行李。

邻座。

-“你好。”

-“你好。”

-“你是去玩吗？”

-“是啊，你呢？”

-“也是去旅行啊，难得休假。”

“每天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带孩子，终于有机会自己出去玩了。”

-“看你这么年轻，都有孩子了啊。”

-“我都结婚三年了。”

-“这样啊，生活很幸福吧。”

-“我结婚之前一直很喜欢玩的，有了孩子之后就几乎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不过有个家还是要安定一些，是很幸福吧，是吧。”

微笑，沉默。

-“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嗯···大概是想逃避一些东西吧。”

-“逃避啊。”

-“对，逃避那些无穷无尽的诘问。”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就一直在想‘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不，不一样的。”

她的那种粘腻如糖浆的笑容消失了。她侧头看他。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诘问是我赖以生存的东西，事实上。”

“诘问像是一种意义制造机，我通过诘问重复生活，模仿生活，让生活连贯起来。”

“像鱼群一样，是的，像鱼群一样。”

他扭头看向她的眼睛，沉默，微笑。

-“抱歉，这些话有些奇怪。”

-“没关系的。”

“人类本质就是一种语言动物啊。”

-“所以我试图去旅行，人在异乡会短暂地失去语言。”

-“大概像把自己隔绝在湿漉漉的雾中？”

-“嗯···是通过镜子反射得到的雾。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你只需要关注光影，关注相反的东西。”

“镜子更像是一种倍增。”

“也是扩散，是没有伤亡的侵略。是不通过肉体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乘人员来发毯子，他要了咖啡。

她去了盥洗室，卸了妆，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去旅行，去旅行。他们默念着。

飞机微微颠簸，空调声音清晰，在速度中他们觉得自己也将成为流体。

-“做母亲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很奇妙。”

“就像你所说的，像镜子，自己的生命延展出去。”

-“另一场旅行。”

-“是的，是另一场旅行，通向未知，充满期待的旅行。”

-“祝你好运。”他微笑。

-“谢谢。你也是。”

飞机落地瞬间很多未知的东西断掉了。他们告别。

崭新的空气和崭新的土地。

归程中他们再次相遇，在机场。

依旧，她先打了招呼。

-“嗨，玩的怎么样。”

-“嗨。”

他也在微笑着。短暂的难以察觉的沉默。

-“也许我错了。”

-“嗯？”她又被他拖进那种疑惑。

-“其实在飞机落地时，这场旅行就结束了。”

“我在自身中，就永远看不到风景。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我的思想，都是枷锁。”

“我不能放任自己于那种留不下记忆的欢乐中，时间不经任何停顿。”

“我消失，又永恒存在。”

他有些激动。连旅人的疲惫都消耗干净。

她似懂非懂。

她回家。孩子刚睡着，丈夫在电脑前加班。

看向镜子里满脸倦容的自己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他的话，犹如被击中。

“我会永远在飞机上的。”她看着孩子，轻声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