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亦家在西山村望天组开了个小卖铺,正逢年关,夏亦也放了寒假,夏父说要她好好学着打理打理,给弟弟打个样。
西山村地处西南,山多,这寒冬腊月的也只是干冷,风徘徘徊徊,也是转不进来,靠火和电倒是撑得下来的。
这天,西山村望天组的组长夏江来找夏亦,这夏江算是夏亦的堂哥,进门便从门边的那筐橘子中拿了一个,边剥橘子边说:“小亦,有个事想找你。”
夏亦与这堂哥没大没小的开起了玩笑:“哟,你这橘子是偷的吧,五毛钱啊。”
夏江也不管她,自顾自的往嘴里塞了一块,又讨好的往夏亦嘴里塞:“妹妹,这村公所新分了几台电脑,你也知道村长和支书的文化水平,你去帮个忙,就教教他们怎么开机关机,打些资料,行不?”
夏亦推开那只往她嘴里塞橘子的手:“你自己怎么不教?”
夏江腼腆为难的说:“你哥我也只是个高中文化,这电脑也没你熟悉啊,而且,年关了,他们又押给我一堆的扶贫任务,都是钉子户,不好搞,求你帮个忙。”
夏亦也不推辞了:“你也知道腊月了,你还是去问问我爸吧,没他的指令,我一步都不能踏出店铺的。”
这西山村的村长快退休了,而内定的下一任村长,便是夏江,这夏江,高中文凭,办事也积极,为人也恭敬谦卑,在村里的人缘也是顶好的,与夏亦的爸爸更是忘年交,两人呆在一起,就像孩子一样的捉鱼打鸟的,自然也互相帮持了不少,夏亦的高中大学他都有一起送,农忙时节,夏亦也去帮他家扎过烤烟。
夏江没多时便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40来岁,穿件黑色皮衣,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满脸的大胡渣,正是夏亦的爸爸,中年男人对夏亦说:“小亦,你好歹也是村里挂名的妇联主任,这点小忙你也不去?”
夏亦一脸的懵,看着俩叔侄:“妇联主任?什么时候的事?”
夏江说:“刚刚,四叔说你以后想去乡办公室工作,就让我先给你挂个名。”
夏亦看着笑意渐深的夏父,只敢在心中叫冤,自己从来没想过“入仕”啊。
夏亦便去开课了,这村公所离她家,也不过四盏路灯的距离,400米左右,只是要拐两个弯,从村公所过来的第三盏灯才看得见家,第四盏灯便是家。
村长要黄训堂,支书叫朱启军,夏父在村里待人随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他们对夏亦也颇显慈爱,这是夏亦第二次走进这村公所,说是村公所,其实不过是小学教师宿舍的二楼三间罢了,一间是医务室,一间办公,夏亦也是那天才知道,还有一间是图书馆,她教完基本操作后,便来到了图书馆,看起了书,那里面的书是真的多,但大都落了灰,就像小说里的藏宝阁,一般人进不去,也不知道,桌椅是学校不用的一些旧课桌。
村长叫夏亦:“小亦啊,这个打印机怎么用啊?”
夏亦慌忙去教。
夏江是傍晚时候来的,支书叫他来锁门,夏亦便偷偷问他:“江哥,这么多书,我可以借两本吗?”
夏江煞有其事的看了看周围:“可以,但是你要还啊?”
村长和支书走后,夏江又折回来,问夏亦:“真喜欢看书?”
夏亦点点头,夏江说:“出来,我把门锁上,送你回家。”
夏亦有些沮丧,夏江锁完门,将钥匙放在门的门檐上,小声的对夏亦说:“周六周日没人,但是我们东西掉了就找你啊。”
夏亦意会,夜已深了,这腊月的寒风吹起来,真的很要命,兄妹俩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第二盏路灯下,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往路边的水沟里用力的踢着什么,夏亦心想,必定又是那家喝醉了的,但走近些,夏亦见到了,那正是村里有名的小偷儿,兰花花的父亲,他左手牵着七岁不足的兰花花,那沟里躺着的,是一个人,兰花花的父亲是一个瘸子,他用那只完好的腿去踢沟里的人,将重量都压在兰花花身上,夏江慌忙过去拉开兰正雄:“兰二哥,你干什么打人?”
那沟里的人却是怎么都拉不起来,这一动不动,烂醉如泥的正是兰花花的妈,兰花花睁着两只大眼睛,冷漠的瞧着这场闹剧,那个表情,不该属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兰正雄念念有词:“这种人,要她干嘛?我一棒子打死了算了,天天喝酒,孩子也不管,夏江,你别管,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这兰花花的妈也是一个瘸子,那里经得住这么打。
夏江好劝歹劝是将兰正雄劝住了,这兰花花的妈却是怎么都叫不醒,夏江抱歉的看着小亦:“小亦,你先回家吧。”
夏亦不知怎么帮忙,当然是赶紧撤离,夏亦走出不远,便听见兰花花的爹的哭声:“这日子有什么过法。”回到家,她心里五味杂陈,对夏母说:“妈妈,这兰花花的妈妈喝酒是在逃避现实吧,那么穷,又是残疾,兰花花还喜欢偷东西,我挺可怜她的。”
夏母却不以为然:“你个小笨蛋,他们一家人一年有两万多的国家救济,在家里种种地,那点钱是完全够用的,她就是日子太好过,才沾染了酒瘾的。”
听完夏母这番话,夏亦便忘了那件事。
因着那图书馆,夏亦常常懒在村公所,一个周末,村公所当然又只有夏亦这个小偷咯。
夏亦正聚精会神的畅游在一本小说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一个略微浑厚的女声传来:“夏江,夏江。”
这声音将夏亦吓得够呛,要是被村长和支书知道她悄悄来村公所,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反正不会是好事。
外面的人又叫了几声,见无人回应,便打起了电话,没多久,夏亦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夏江的电话:“小亦,你在哪儿呢?去村公所给我接个人,先接去你家坐会儿。”
夏亦努了努嘴:“好,我在村公所呢。”
夏亦尴尬的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有些黑矮,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宽肥的牛仔裤,褐色的运动鞋,还架着一副厚黑框眼镜。
她很活泼,笑着说:“你这是看书入了迷了?你是叫夏亦吧?夏江给我提到过你,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黄村长的。”
夏亦略略安了心:“你是那个驻村干部吧?我哥也总是提到你。”
:“喔?他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夏亦摇摇头:“没,他说你很豪爽。”于是女孩子脸上一抹红晕散开来。
夏亦心里将她与夏江搭在一起,夏家这一宗,身高基因很好,夏江目测有一米八以上,与这个矮小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嗯,也很搭。
夏亦又说:“你是叫林静对吧?我先带你去我家吧,等下我江哥下来找你。”
他们今天是要开展年前的最后一次扶贫攻坚走访工作了,两人一来二去的聊天,夏亦便知道了,这林静是县城下来锻炼的,现在在乡办公室挂了职。
夏江来了之后,林静对夏亦说:“要不要一起去?当代大学生,可要多多锻炼。”
夏亦也放开了些:“你这话可就过于官方了啊,不过,这个季节我喜欢,出去走走也不错。”
夏江骑了辆红色的破摩托车,带着她们两人,那山路抖得很,夏亦坐在最后,一只手抓着中间林静的衣服,一只手紧紧的抓住摩托车后面的后货架,好几次屁股都离开了坐垫。
几人到了一个绝壁停了下来,此处两面都是光滑的山,成漏斗型,有水淌过几人站的地方,右边的山间有一条险要的路,夏亦一直在外求学,从未来过,颤颤巍巍的说: “我们要从这里上去?”
林静眉眼含笑,点点头:“虽说这里是你的家乡,但是你可没我熟悉这些山路,这上面是黄家坡,现住人口71。”
这天气十分寒冷,但还下雪,路也未结冰,就是陡峭,林静拉着夏亦的手,笑着说:“别怕。”
林静的笑容很真诚,夏亦对她很有好感。
夏亦从山脚爬到山顶,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她却气喘吁吁了,林静和夏江都像没事人一般,夏江打趣:“妹,你得好好锻炼了,不是说大学适合谈恋爱吗?你这样胖下去,怎么找男朋友?”
林静打了一下夏江:“你瞎说什么呢?人家夏亦那儿胖了?”
夏亦也不甘示弱:“对对对,还我哥呢,居然都嫌弃我了,而且你先找个女朋友,再谈我找男朋友的事。”
夏江举手投降:“好好好,你们女生说什么都是对的,是我的错,我们夏亦是最瘦的,最漂亮的了,好吧?”
夏亦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今天一共要走访的是三户人家,第一家是一对残疾的婆媳,没有男人,婆婆大概60岁,左手缺了,儿媳是个聋哑人,智力也发育未全,还算是客气,但只是夏亦瞧来熟悉,那婆婆见几人便热情的唤儿媳拿凳子,几人便在院坝中坐了下来:“夏江,你们怎么亲自来了?这么冷的天,我明天下去一趟不就行了吗?”
夏江收敛了方才的调皮,没好气的说:“五奶奶,我们要不亲自来,只怕这个身份证,您十年都送不下去吧?”
林静唱的白脸:“黄婆婆,请你把你们两人的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又转向夏亦:“小亦,等下帮我们几人拍一张照片啊。”
夏亦点头。
那黄婆婆起身进屋去找,这院畔坐落着一棵老槐树,站在此处往山下看,视野开阔,壮阔得很。
黄婆婆半晌又出来了:“夏江,今天找不到,明天找到我给你们送下去行不行?”
夏江刚想说话,手机响了,就到一旁去接电话。
林静接话说:“奶奶,我下午就要把这个资料抱去乡里面汇总,您能不能再找找。”
黄婆婆没来得及说话,夏江惊慌失措的叫林静:“小静,兰花花家出事了。”
两人收拾东西便要走,林静将手中的一张表格交给夏亦。
交代道:“小亦,你按这上面的填好,身份证,给这旁边的新房子拍个照就行了。”
夏亦望着痴痴傻笑的儿媳,转身与婆婆交流,但这夏江和林静一走,那黄婆婆便换了一张脸:“你们这一天天闲着都是没事干的吗?钱都没拿到手,就要我们的身份证,还要拍照。”
夏亦瞧那表格的说明内容,努力解释道:“五奶奶,这是要先把这个表填好,才会发款项的,你这新房子也只是涂了漆,置房款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呀。”
但那黄婆婆那里听得进去这些,旁边的痴傻儿媳见自家婆婆发怒,竟抡起扫把就来打夏亦,夏亦挨了好几下,这儿媳的力气是真的大,痛得夏亦直嗷嗷。
邻居一个小男孩子听到动静,慌忙过来拉那个儿媳,问黄婆婆:“三伯娘,你这是做什么?”
黄婆婆气急败坏的说:“老子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这个不成器的幺儿来管。”
那个男孩子冲夏亦说: “我知道你,你是夏倾家的姐姐,你先走吧,这两个人都是神经病。”
夏亦也顾不得什么表格了,一路小跑下山。
夏亦回到家,见到夏父夏母就哭了,身上也痛得很,窝在沙发里,委屈的说:“妈妈,有人打我。”
夏父问了缘由,又看了伤口:“没事,小伤而已。”
夏母责怪夏父:“我就说今天不该让小亦跟他们去的吧,你看,我们这些地方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德行,今天小亦要是真出什么事。”夏母没再往下说。
夏亦一连几天都乖乖呆在家里,兰花花家出的事还是幺弟夏倾说的,兰花花的妈酗酒,随地而睡,兰花花的爹将她杀了,往屋子里放了把火,还想杀兰花花,那是墙不避风的茅草屋,烧得极快,兰花花是逃了出来,但不怎么说话了,她的父母是没了。
过了三四天,林静和夏江来找夏亦了,两人被夏父狠狠的数落了一顿,林静进来,朝夏亦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啊,小亦。”
:“没事,哎呀,你怎么哭了?我都好了。”
夏江才注意到,慌忙递纸巾:“她皮厚得很,小时候投钱,四叔打断了四根藤条都没哭呢。”
夏亦囧囧的:“哥,不是说过不提这个事的吗?”
林静没再哭了。
腊月二十八,夏父说带夏亦去村里买只鸡来炖汤,他让夏亦骑电瓶车,其实夏亦明白,只是为了让她散散心,因为平时夏亦连车钥匙都摸不到。
这次去的是松林组,父母两人到了后,发现夏江和林静也在,院中共有祖孙三人,一个与夏父年龄相当的男子,国字脸,满脸沟壑,身材匀称,还有一个很老的老婆婆和一个满院子瞎跑的小男孩儿。
林静看到夏亦,热情的叫到:“小亦,你和叔叔怎么来了?”
夏亦停好车,摘下安全帽:“我爸爸说要买只鸡去炖汤,你们呢?”
林静说:“开展扶贫工作,年前最后一家。”
夏亦仔细打量这户人家,门前有个大大的院子,用树桩隔成很多小圈,里面关着三三两两的鸡,还有一个稍大些的圈,关着十来头羊。房子是两层小洋房。
夏父看中了一只肥硕的公鸡,便要进圈去抓,他刚生了场病,夏江见况,过去说:“四叔,你别进去了,我帮你抓,要那个?我觉得这个也不错。”
那圈中鸡虽然不多,但是养得很健壮,不好抓。
林静将身份证填好,那个小朋友抱着一只小猫咪递给林静,那个叔叔肯定的摸了摸小朋友的头。
小朋友对小猫咪说:“你乖乖的,不要想妈妈。”
那边夏父与夏江也抓到了鸡。
回去的路上,夏亦问夏父:“爸,那个叔叔年纪和你差不多,为什么他孩子还那么小?”
这户人家姓朱,这个男人是个聋哑人,脑袋不太灵光,为人却很勤劳,一个人将家里的田地就撑了起来,一直没讨上老婆,前几年买了一个,那个女人生了孩子后就跑了,只留下这个孩子,幸好也没报警,跑了就跑了。
夏亦要回学校了,林静约她去水库钓鱼,正月初九这天,天气好得很,夏江开着他那辆破摩托,载着两人去了水库,三人刚到,就看见水库围了一群人,几人凑了上去,看到水里有一个小孩子在不停的扑腾,夏江也顾不得很多,就跳了下去,那水里扑腾的是兰花花,站在水库边的看客,都指指点点:“这种小孩子,死了最好,活着也是祸害。”
听着那些话,夏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愤怒,好像置身于一个不断下降的邢台上,她被自己的皮骨压得喘不过气。
兰花花最后被救起来了,林静去扶起夏江,一只手紧紧的抓住兰花花:“兰花花,你虽然没有了父母,但是还有这个社会,我们会帮助你的。”
兰花花紧紧的握着拳头:“但是他们,他们都说我该死了,说我是祸害,说我是小偷。”
林静也不说话了,夏江还喘着气:“花花,哥哥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就好好读书,离开这里。”
兰花花似懂非懂的瞧着夏江:“我还能当好孩子吗?”
夏江望着他,点头:“能,你看,夏亦姐姐小时候也偷过东西,现在她也做了好孩子呀。”
夏亦目睹了来自这个六岁孩子的自杀与自怀,突然明白了什么,摸了摸兰花花的头:“是啊,姐姐以前也偷东西,所以从现在开始,花花就做好孩子了哟,来,我们拉勾勾。”
夏亦蹲下去,伸出了小手指,与兰花花郑重的拉了勾盖了章。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假装自己在认真的活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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