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古斯河美过流经我家乡的那条小河,塔古斯河又美不过流经我家乡的那条小河,因为塔古斯河不是流经我村庄的那条小河。
――佩索阿
当我把家里收获的最后一袋麦子倒入粮仓,拍拍身上残留的灰尘,几乎是怀着一张强烈的仪式感,从奶奶留下的箱子里,拿出我烫着金字的大红录取通知书。它将作为一张船票,使我踏上一条我期盼已久的未知旅途。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跟灰尘一起留下的还有新麦子的香味……
村头锣鼓震天,我拿着那一张烫金的大红船票,载舟驶船,心潮澎湃地立于船头,草率地朝着亲人挥了挥手,急冲冲地想看看大河的模样。
一个人一生必须去看一看在他梦里多次出现的大河,这是我们最朴素的梦想。我想没有人会因为踏上这条航路而遗憾,因为你不得不惊叹于它的气势磅礴。唉,虽然家乡的那条小河也会歌唱,但是总给人一种“咿咿呀呀”的感觉,而现在浪头起伏的声音,就像一首交响乐,而且跟脉搏跳动的声音是那么的合拍,你被深深地震撼了。你觉得如果此时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就会爆炸!终于,你突破了那份惊讶和随之产生的羞涩,扯开嗓子吼了一声,而声音完全被淹没到了浪涛之中。心有不甘,又试了好些次,换来的仍然是浪花的嘲笑!我突然感觉有点厌烦,有点无聊,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放眼望去你与这宏大的气象完全格格不入。
如果仅仅从美学的角度来考虑,你的身影更适合装在村头走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假如当时有摄影师想留住那一刻,甚至不需要刻意拉伸镜头去对焦……
我天性是一个愚钝的人,愚钝到什么程度呢?我一直很羡慕在县城做买卖的同龄人,我好几次搭着他们的车往返于村子跟县城之间时,能够在土路和柏油路的交接处迅速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灵活地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来回地切换,而没有一点违和感,而我总得适应好长一段时间。我很长时间以来还不能优雅地表达我的贪婪,过于直白的自我欲求的表达方式让同事们充满了鄙夷,就跟我曾经在家乡的宴席上看着满眼放光的乡亲们而皱起的眉头一样。尽管现在看来他们才是一种真实的优雅。不知何时起,我在乡亲们和城里人的眼里成了一个做作的笨蛋,更严重的是我似乎成了一个丧家犬,这也是我给自己一个矛盾的评价。
我又一次躲了出来,这次我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偷摸地背着包,躲在了母亲的老屋里。每天清晨,当城郊的鸡叫过三遍,才在母亲轻生的呼唤中,慵懒地爬起来。这是一种让我感到充实的、惬意十足的慵懒,而不像被若干年后隔壁马路上的汽笛声和生硬的闹钟唤醒的瞬间,睡眼松惺,脑子里是一阵短暂的空白。吃着母亲熬的稀饭,亲手蒸的馒头,才想起来这些馒头都是用麦子做的。在城里,你嚼着它的时候,只知道这是用面粉做的馒头。母亲从你身边走过,你清清楚楚能闻到她身上的麦子的香味。而你曾经所看到的那一张张跟你一样年轻的面孔,即使面对面你也在他身上闻不到家乡麦子的味道。有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个别年轻人脸上也有黄里透红的麦子的颜色,但你不敢确定。因为你曾多次早晨在镜子里也看到了你脸上的这种颜色,你更愿意相信,那多半是因为对未来的期许和紧张……
你开始厌烦了曾经令你集千般荣耀于一身的一切。你开始怀念家乡的那条小河,它蜿蜿蜒蜒,从村后流过。你可以待在河边,水声潺潺中,刚好可以去想一点心事。关于这条大河,你只知道它是一条大河的分支,梦想有一天逆流而上,去看看它发端于哪里。至于它最终流向哪里,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
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挥手告别之前,没有最后一次瞅一瞅家里的老房子,摸一摸大门上那被我转动了无数次的铜把手;再仔细数一数爷爷脸上那永远也没有数清楚的皱纹,听一听村头池塘里每到天擦黑就传来的阵阵蛙声,尽管它曾经多少个夜里曾经使我烦躁……
后悔的原因是因为做的关于家乡所有的梦背景都是模糊的,所以它们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家门口有一段老榆木疙瘩,岁月给它裹上了一层层灰尘和雨水,在岁月的打磨下发着亮油油的光。每天傍晚吃完饭,爷爷都会卷起一根根旱烟,坐在上面,自我满足于那蓝色的袅袅烟雾里,尽管他被呛得不停地咳嗽。我在他旁边独自玩着土,当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我看见他眼里噙着泪水。那会不会是将要死去的象征?我突然紧张了起来!当我听到旁边的撒欢回来的牛犊“噌、噌、噌”嚼着青草的声音时,我立刻把这事忘了,继续低头自顾自地玩耍了起来。
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一种时间的标尺,竟然把二十年量的这么短,我们已经开始准备爷爷的葬礼。他气息奄奄,瘦成了一根火柴,躺在炕上!我站在他旁边,局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屋子里也没有土让我去玩,我只能绞着自己的指头。突然,我鼓起勇气想再去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它却倔强而疲惫地闭着,眼角溢出的已经不是那当年的泪水,因为我已经听不到青草被牛咬断的声音,那泪水已经把眼角皲烂了。这次我没有分神,我拿起纸巾,擦去那些陌生的泪水,我悲伤地想,原来村子后头那条河流,最终逃不过彻底干枯的命运,而关于童年和家乡的梦估计也要彻底死去了。
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奶奶抱着你坐在河边,她的从棉衣的袖口里撕下带着温度的棉花,沾上河水,把你洗得的白白胖胖。等你有一天,你需要思考死亡的时候,你同样也会想起寻找你家乡的那条小河,这次你是安安静静地,沿河而下,等你走到断流的地方,你才会发现,河水最终只是渗进的泥土之中,这是它最终的归宿……
这也是一条回家的路。就像我们小时候跟着大人去赶集,你带着一路的兴奋跑到了集市,然后怀着惊讶与好奇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你真正享受的是这个过程吗?其实也并不是,你很知趣地懂得这儿并不属于你,在这儿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最令你沉醉的是坐在回家的大巴车上的那种充实和满足,然后回到家跟周围的小伙伴们吹嘘一下那些新奇的玩意,计划一下自己以后挣得第一笔钱是买糖葫芦还是肉丸子。或者是拉一帮小孩玩着买卖的游戏,重现那街头的热闹。只有再次回到那个小山村你才能真正消化你在县城看到的那些东西。这些才是对于当时的你去一趟县城最重要的意义。
任何风景你都有烦腻的时候。风景毕竟属于风景,等到哪天完完全全属于你的时候,它也就不能再称之为风景了。你可以买下那里的山,买下那里的水,但是你买不下你在蒙蒙细雨中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也买不下你曾经的那种心境。最终你还是要回到属于你的那方天地里,坐在真正流经你心田的那条小河旁。你知道它曾经经历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沧桑坎坷,但是此时它却沉稳、安静又不自视甚高。纵使有再蓝的天,再鲜艳的云朵,都化作了倒影装在了这条窄窄的河流当中,同时也把攀附于它身边的野花小草都装了进去,以及落在上面的蝴蝶和虫子。你跟着缓缓流动的云朵的倒影,开始回味你曾经看到的繁华。那个勇立潮头,鲜衣怒马的少年的身影,给你带来的仅仅是一种满足的惬意。
你已经去过大河了,现在你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乡的小河旁边。一分一秒的时光都被它装在了缓缓的水流当中。此时,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落寞的,我完完整整地走过了这条河流,还有多少人,早已溺亡于大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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