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知道,他并不忠于谁,他只忠于他自己。
那双浑浊的眼睛,仍然凝聚着光芒,向屋顶投去,那一排排屋脊,仿佛一列列士兵,带着他回到那个青涩寒冷的夜。那是他第一次带兵远征,带着一群昨日还是纨绔子弟的小子,远征支援前线。在最后的奔袭之前,他已用雷厉手段,收服军心,把这群游手好闲的兔崽子,变成了摩拳擦掌要建功业的侩子手。但是他知道战场是残酷的,他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听他的师父说过,血染的大地,浮尸的河流,求救、哀嚎与悲鸣,事实上,也许没有什么词能描述出战场的恐怖。他回身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说话,淡淡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火把,出发。太阳还没有升起,队伍慢慢的行进,离目标十里地,听见传来的喊杀声,他挥手示意扔掉火把,加速。相聚二里不到,修罗天地已近在眼前,他屏住呼吸,呼的拔出宝剑,从胸腔中迸发怒吼:“杀啊!”喊杀声遮天而起,伴着泛白的东方,一只奇兵从天而降,扭转了战局。当这个帝国危在旦夕,被迫派出这只多由世家少年组成的预备队时,他站在了最前面,他用自己年轻的臂膀和毅力,撑住了这即将倾覆的时代。追忆往昔,首站告捷永远是他最珍藏的记忆碎片,犹记得浴血的自己在战后流着泪仰天大笑,为胜利,为杀戮,为自己!
闭了眼,他扭过头去,打量着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才高八斗、三十有五的曹子建,“父王!呜呜。”子建的眼泪早已抑制不住,断了线的落下来。“孤生平最恨男儿落泪。”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这个孩子似乎一直如此吧,哪里有半点自己当年,七星刺董卓,官渡败袁绍,携天子以令诸侯的男儿气概和毒辣手段呢。想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黄毛儿得了自己的勇,这子建取了文采,子桓拿了阴忍,冲儿却最为聪慧,昂儿,最像自己吧…不由得,泪打湿巾,老来老来,丧子之痛,锥心难忍。
见父亲也流泪,以为是自己哭了让父亲伤感,子建忙止住了泪,刚想开口安慰,魏王先开口了:“子建啊,子桓和黄毛儿,都在哪里啊。”子建连忙答道,“子桓贵为世子,在卞城驻守,子文正彻夜赶来。”“恩,让黄毛儿火速过来吧,过来。”“保护汝”这三个字没有说出口,他知子桓,他不会怨他。若是自己有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架起争位的弟弟,他恐怕早已下手,子桓算是孝顺的了,不,他是太怕自己这个严父了。
内心里,他是厌恶子桓的,有时也问自己为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子桓继承了自己最阴暗的一面,刻薄、坚忍,不断地掩饰,内里却充满了恨。
是的,恨。
从入仕开始,他就极度藐视这个世道。他恨何进,自以为是的被太监拿了脑袋,天下大乱;他恨董卓,一个蛮横无理的市侩之徒;他恨袁绍,不过是自私自利的短视之虫;他恨刘备,待其如士却背地抽刀的小人;他恨关羽,那个榆木脑袋死心眼……最恨最恨,荀彧荀文若,别人说孤是曹贼,汝也说孤非汉臣,非要以死以明志,哈哈,好一个汉臣,好一个汉臣!“文若啊,孤到死,不也是个汉臣么。”魏王,长叹一声。
子建抹完自己的眼泪,又拾起绢帕,帮着魏王抹了眼角和额头,魏王睁了睁眼,眼中的光芒,让子建浑身一怵。“子建啊。”“是,父王。”“汝可知,世人是怎么说孤的吗。”子建咽了咽口水,“儿臣知道,世有评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哈哈,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魏王乐了,“汝怎么看。”“儿臣,儿臣以为然。”
“孤,征战半辈,六分天下得其四,刘备、孙权,宵小之辈居偏安之地,终无法和中原之地抗衡,时日而…”“父王,英明神武!”魏王顿了顿,“治世之能臣,实未给孤机会,乱世之奸雄,孤亦不负其名。然汝可知,天下人皆骂孤,名为汉臣,实为汉贼!”魏王假装着生了气,又笑了,“子建吾儿,汝觉着孤是汉臣,还是汉贼哪。”“儿臣惶恐,”子建跪了下去,“儿臣,儿臣不知该如何作答。”
“哎,汝啊,就是太懦弱。”魏王叹了口气,又转过头去。
“好想再去沙场舞剑,好想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想在挥兵南下、一统江山,让百姓无流离失所,让谷田不再被战马践踏,让这天下,让这天下……”不觉间,泪打湿巾,泪打湿巾。
子建又是一阵慌乱,想用绢帕来拭,却又害怕而未动手。突然间,魏王睁眼望向自己,那两道目光,犹如利剑一般贯穿后脑,“父亲!呜呜。”他跪了下去,不知所措,又呜咽起来。魏王心中泛起一阵厌恶,若是可以,他真想上去,扒了这身年轻朝气却又伪善颓废的面皮,给自己穿上。闭了闭眼,他默默叹了口气,对这个傻儿子说道,“汝,出去吧,命孤的侍妾们都过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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