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无疑是生命中最深切的隐喻。当我呱呱坠地,从一个蒙童稚子成长起来,一路走过岁月幽暗的甬道,那些灯盏以闪烁的修辞,变幻各异形态,辐射不同波长,烛照生命最细微的触须与斑纹。
煤油灯是照亮我童年的一束微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巨轮渐渐从乡村的地平线上露出它的额头。后印这个海拔1500多米的村庄,开始解散生产队,土地承包到户,各家各户投入到自给自足的家庭生产中。农户的生产力喷薄而出,大家释放原始的狂欢,起早贪黑勤扒苦做,把那一亩三分地,像女儿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村里还不通电,家家以煤油灯照明。傍晚时分,我从五里开外的村里小学放学归来,一家人吃过简单的晚饭,坐在稻场撕苞谷壳,大拇指戴着自制的竹片,前端削尖,麻绳绕指,如蝴蝶在指间翻飞,轻松地剌透剥开苞谷的紧身衣,金黄色的玉米棒子一会儿就堆满了竹筐,从竹筐上滚落到地上,沿脚边铺展开去,我们坐在一片金黄的光泽中。
父亲兴致来了,唱一段高亢的秦腔,说几个三国的片断,更多时候讲他的老本行,教我们背诵中医《汤头歌诀》。母亲那时年轻,脸庞在微弱灯光的雕塑中,呈现出秀美的轮廓。平日喜欢喋喋不休的母亲,那晚难得的为自己的话匣子上了锁,她沉浸在金黄色的丰收喜悦里,只是偶尔冲着父亲插一句嘴:“嫑唱了,快些剥!”于是父亲在他那句秦腔的悠长尾音中果断地刹车。
煤油灯悬挂在大门的门框上,桔黄色的光在稻场上勾勒出一片椭圆形的光圈。微风吹过时,随着灯盏的摇晃,光圈在稻场上有节奏地移动着,宛如舞台上的追光灯,与人物形成某种互补的关系。仿佛正在上演一幕生活剧,一家人都在本色演出,只是看不出来我们几个人究竟谁才是主角。多年后每每想及于此,依然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幸福往往氤氲在一个朴实的场景、一个静止的钟点,弥漫而空灵,不可言说。
晚间劳动结束,趁着睡觉前的间隙,我总是要映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读几页书,直到母亲再三喝令熄灯为止。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捧着我的脸端详片刻,嘟哝道:咋恁喜欢看那些书本本儿,看把你鼻孔都熏黑了!连忙去舀半盆清水,掬起一捧水,为我清洗鼻孔。母亲长年劳作,手很有力量,尽管她收了几分功力,还是把我的鼻子捏红了。看着水中倒映着花脸猫一般的脸庞,我不禁哑然失笑。世间母爱大抵如此,原始,简单,甚至粗暴,却有着脐带联结的温暖与独一。就像那个寻常的清晨,在水盆波纹的聚散之间,心头的颤动与浑身的暖流,构筑生命隐秘的精神基座。
当我从尘土飞扬的小镇来到县城居住,红绿灯像一枚木楔,深深地钉入我的生活。德·哈特设计出城市第一盏红绿灯时,他可能没有想到,红绿灯会成为现代城市最重要的标识。甚至在那些偏僻的乡村路口,红绿灯日夜瞪着警惕的眼睛,注视着不同的生活剧本轮番上演。
每一天,驾车外出或者步行穿过斑马线,红绿灯以无声的语言发布指令。无论你是达官巨贾,还是贩夫走卒,现在都只有一个选择:停下来!如果你非要闯过去,大概率会引发危险事件,遭受舆论谴责和法律制裁。
依我多年观察,红绿灯停止线是识别一个人性格,洞察一个人内心的重要尺度。每次等待红绿灯,无论红绿灯时长如何设定,总是感觉红灯太长绿灯太短。红灯数字递减,似乎被加载了延时功能,秒针像生锈一般,迟滞,延搁,缓慢。左右探视,驾驶舱里的哥们儿,有的跺脚,有的骂娘,有的索性低头掐手机。好不容易熬到绿灯亮起,计时秒针像原野上受惊的鹿,扬起长蹄,风一般掠过。排在后面的司机,犹如赶一场大考,一边狂按喇叭,一边猛轰油门,心里不断地祈祷秒针歇歇脚。
红绿灯的时长设定,建立在路段车流的大数据分析之上,总体应该是合理的。产生这种红绿灯时差倒置的感觉,源自心理错觉。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是一场漫长的等待。每个人的生活总是被设定为大小不同的目标,一个目标实现了,接着等待下一个目标。无论你是否付出行动,有的目标注定永远不会实现,等待像一场单程旅行,没有归途。就像戈多的信使,一再宣告戈多明天会来,但明天只是一个空洞的谎言。这种等待的茫然、纠葛与徒劳,令许多人心里憎恶等待,更愿意活在当下,触摸此刻粗砺的面孔。
在医院病房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无影灯。巨大的灯盘上,许多灯盏围成一圈儿。无影灯将病房照得通明,医生和护士围着病床,操持不同的医用器械,精准地清理人体的病灶。科技飞速发展,生命的黑箱不断地被打开。现代医学仪器揭开身体的面纱、衣服和皮囊,甚至洞穿黏稠的血液和坚硬的骨骼,对每个脏器进行烛照、扫描和透视。一个人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有一种羔羊躺在祭台上的悲壮与苍凉。别说身份与头衔那玩意儿,就是隐私与尊严也得先放一边儿。
与很多冠冕堂皇的离奇事物一样,无影灯也是一个伪命题。光照之下,皆有阴影,天地间万物如影随形,形影不离。影子是万物的隐秘身份。平日影子匍匐于地,诠释卑微的存在。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影子反客为主,获得权柄与名分,也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影子不可能拔离大地,与主人公三鞠躬,逃逸而去,留下一抹背影。
无影灯由不同的灯盏组成复合光源,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每一束光在经过人和物体时,都产生一个影子,许多影子重叠纠缠,冲撞对决,互相指认又互相否定,最后在精疲力竭地龃龉中,肢解破碎为一地尘埃,让人有眼难识,无迹可寻。
然而,很多灯擅长制造影子。夜晚路过公园,景观灯的朦胧光斑里,假山投下巍峨的影子,树木投下婆娑的影子,花草投下纤细的影子,喷泉投下飘忽的影子,人投下抒情的影子。公园里密密匝匝,影影绰绰。我刚想驻足凝目,忽又疾步远去。宾馆、酒吧、茶楼、歌舞厅,大都装扮的如同灯展。不同型号,不同颜色,不同功用,灯成为主题。在幽暗光线酿造的暧昧气氛中,人们藏起真实的身躯,戴着面具出场,释放自己的影子人格,我舞且凌乱,我影且婆娑。驻足海边,航标灯在水天相接处,眨着惺忪的眼睛,它将悠长的影子投向苍茫的大海。漫步城邑市井,那些安装在特种车辆上面的灯,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发出尖利的呼叫,它向我们投射生活的影子。
校园一盏灯,最抚学子心。最纯真的年代,遇上最明亮的灯,当为最美好的童话。教室里双人木桌凳,悬顶荧光灯,俏皮话,三八线,男女同学亲密互动而又泾渭分明。后来我参加工作,在一所乡镇中学做了三年老师,带语文课,当班主任。夜静时分,我站在阳台上眺望,教室如同古代军队十里连营灯火通明。学生回宿舍穿过校园空旷的操场跑道,可以远远看见我宿舍窗口的灯光。那时年轻气盛,心思浩渺,批改作业和备课这些事儿,白天在教室都干完了。晚上坐在斗室的孤灯下,读书,写诗,做着一个诗人的春秋大梦。现在想来,实在愧对学生在作文中对我窗口灯光的礼赞。
太阳、月亮,星辰,是悬挂在天空的灯盏。太阳是宇宙老人的一只手电筒,几乎每天都向地球照一照,赐予光明与温暖。万物拔节的声音,是生命最本真的仪典。我一直疑心月亮是人间放飞而升腾到天空的灯笼,它曾经挂在人间低矮的屋檐。月亮总是在夜幕降临时,款款来到人间寻亲。有时大白天,它躲在太阳的座驾后面,望着人间偷偷地垂泪。按照哲学巨匠康德的说法,星星应该是每个人写在太空的座右铭与修辞格。也许人间狭窄,盛不下太多内心的梦想与伤痛,人们便付心思于星空。或许,星星眨眼与人的脉搏,有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关联,当属一种最为私密的盟约。
当我出走半生,蓦然归来,多少烟尘往事,寂灭于心底。唯有心中的灯盏,光焰灼灼。我想,每个人的心里定然都悬着一盏灯,点亮前尘往事,也照亮前程来路。这盏灯当以真为灯芯,以美为灯座,以善为灯光,驱除内心的黑暗,照亮脚下的道路。我和你在人间相遇,必然举灯为号,结伴而行。
天与地接榫,昼与夜互文。茫茫人世间,岁月挂满灯盏。它们为生命带来冷暖参半的色调。暖色调源自始祖手中的火把,驱赶黑暗与寒冷,照亮脚下的道路。冷色调源自头顶的星空,唤醒道德与理性,让生命自带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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