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真相的子美因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派出所附近停着的一辆救护车,直接把她送到急救室的手术台上。可遗憾的是,子美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能度过这一关。
张秀兰告诉我,她是亲眼看着子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从上救护车开始,子美就不停念叨着关于袁松的一切,嘴里也不停喊着他的名字。
张秀兰一开始只是随之任之,可越到后来,子美的腹痛越来越严重。整个过程,她都紧紧握着子美的手,看着子美痛苦的表情,她既不能替她分忧,也不能减轻她的疼痛,她第一次感觉到作为母亲的无助。于是,她便把所有的错归咎在一个已经离世的人身上,好像这样会让她好受些。
“如果不是袁松,我的女儿何必遭受这样的惩罚。”张秀兰看着子美说出这句话。
子美在自己的喊叫声中听到袁松的名字,哭得更大声了。她也用力抓住张秀兰的手,说道:“妈,袁松是不是真的离开我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子美,你别这么激动,顾好你自己的身体要紧,那样的男人不要也罢。”张秀兰以为这样的话能安慰到女儿,没想到子美紧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她的表情很痛苦,好像撕心裂肺一般。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不要我不要。”因为头痛欲裂,子美开始拼命地摇头,接着不停用拳头击打头部,没人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减轻她一丝的痛苦。
“子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要坚强下去,”张秀兰抓住子美的手,放在胸前,贴着心脏,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也许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是我对不起他,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抱歉,他还没有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子美的五官扭曲成一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是我对不起他。”
张秀兰看到子美还在想尽办法让自己更糟糕,她猛地抓着她的另一只手,大声喊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骗婚,都是他的错!”
子美突然停止哭泣,嘴唇发抖着问道:“什么?妈,你说什么?”
张秀兰以为说出来会让子美心里好受点,她以为多一个人站在子美身边,会让她的悲痛减少一分。“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听到你们前两天在家说的话。但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张秀兰真心为女儿感到委屈和痛心,因此就算怪罪一个刚刚去世的人,也没有让她觉得任何不妥,“如果我知道袁松是这样的人,说什么都不会同意你们结婚的,你真是鬼迷心窍了,”她看了看子美圆鼓鼓的肚子,“现在还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到底算什么呀,真是造孽。”张秀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着说着竟悲恸起来。
子美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她捂着肚子,“这是我跟袁松的孩子,谁也改变不了。”说完,子美往外瞥了一眼,身体也下意识地转向里侧,像是决心在危急关头保护自己的孩子。她想了想,又问,“还有谁知道?”
张秀兰本想隐瞒,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告诉你哥了。”
“妈,”子美声音带着颤抖,原本平静的心情再次激动万分,她恸哭不止,“你们是不是去找袁松的,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话,是不是啊?”子美哭得很用力,额头上的青筋凸起。
“没有没有,”张秀兰连忙摆手,“我虽然很想打他骂他,但是我没有啊,”她突然眼神一转,小声嘀咕,“子夜他,应该不会吧。”张秀兰一阵心慌,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子美太了解自己哥哥了,她双手捂脸嚎啕大哭:“是的,一定是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去找他?我愿意就好,你们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子美,别激动,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慢慢说。”
虽然有几名医生和护士在一旁,可还是止不住子美突然爆破的血管和突然飙升的血压,她的情绪太激动,任何镇定剂或药水都不起作用。
那最后是怎样一场混乱,就算张秀兰不说,我也能想象的到。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法回忆这件事,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告诉我,那天在手术室里,她的脸上和手上,全是从子美身体里溅出来的血,通红通红的,流了整整一地。
张秀兰说,子美死后的一个月里,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脑袋只要一碰到枕头,眼前就浮现子美痛苦的表情,还有她那出生不到2小时就被宣布死亡的外孙的小脸。她会在梦里哭醒,然后又接着睡,她拼命想要睡着,因为只有当这梦魇出现时,张秀兰才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女儿——不论这有多么残忍。
看着她生,又看着她死,作为母亲复杂的情感,岂是三言两语的文字可以描述。
我没有见到子美最后一面,却在当天下午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医生告诉我,子美把我设为她的紧急联系人。我起初有些吃惊,为什么会是我?她有袁松,就算他们之间一直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他也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她有张秀兰,就算母亲一直偏袒哥哥,对自己严格,但她也是真心爱她的;再退一步,她还有顾子夜,就算他把自己的感情弄的乱七八糟,让自己的家四分五裂,但对于妹妹,他也一定会用尽全力保护她。
相较于同父异母的姐妹,子美更愿意把我定位为袁松学生时代的好友,我是她了解袁松的途径。我想不通,我不该成为她众多选择之一,除非,她能提前预料到袁松的死、顾子夜的失踪和张秀兰的一蹶不振。
张秀兰远远看到我,她讨厌我出现在她眼前,就像我不想掺和到任何一件与她有关的事情中一样。但她已经哭到几乎晕厥,没有力气质问我为什么会来。
佳玉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事,我拿张秀兰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
我奇怪顾子夜现在在哪,我不知道他在派出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之后去了哪里,只是在这关键时候,病房、楼道、大厅里都不见他的人影。
我还没有从袁松溺水而亡的残酷现实中缓过来,但袁松的尸体需要有人认领,子美和孩子的身后事需要有人处理,消失了的顾子夜,久久联系不上的佳玉,还有跪倒在手术室门前、哭到肝肠寸断的张秀兰,眼前的状况不容我过度悲伤。
可我再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到这个家的人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亮久了又暗下去。表盘上的时针像齿轮一样不停转动,始终没有终点。
张秀兰不愿意回家,我只好在医院申请了两张家属加护陪床——尽管我们需要陪护的家属已经不在了——病床在走廊的尽头,靠近窗户,张秀兰每天都透过这扇窗子往外看。窗外除了一片湖和几棵树再没有其他特别的景色,她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上好几个小时,既不说话,也不喝水,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来都不理。
张秀兰坚决不洗澡,几天过去,她已经变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每次她拼命挠头发出的声音,我都感觉像是被人戳到麻筋一样,浑身不自在,可又无计可施。其他病人的家属看不下去,有时会过来跟我说几句,告诉我该如何照顾家人,不能任由她放任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慎重地把“张秀兰是我家人”当作一件事来思考。以前我对她的定位,正如她对我的定位一样明确——我是她丈夫的私生女,她是我父亲新家的女主人,除此之外,我从未想过其他。一想到这,我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真的仅仅如此吗?我在医院陪她的这些天,她的儿子都不管她,我又算什么?
需要做的事太多,我调整好情绪,不让自己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
张秀兰已经在床上坐了一整天,我必须要让她下地走走,不然她的精神可能会出问题。
我上前拉她的胳膊,张秀兰却猛地把我推开,我一不留神,跌倒在地,撞到床腿的膝盖渗出血来。
“你走开,你一定是你妈派来索命的,”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老顾对不起她,现在就派你来取我孩子的性命。”
我看着她,想生气又忍了下去,不想跟她计较。
见我不出声,张秀兰更来劲了,抓起一个枕头扔向我。枕头并没有多重,可她忘了枕头里还套着一本昨天放进去的新书——她说放在枕头套里才觉得安心——书从枕头套里飞出来,先一步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慌乱地转头,书角擦过我的嘴角,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记。
“你疯了!”我用手轻轻摸了摸疼痛的嘴角,气冲冲地吼道。
“你走开,你走开!”张秀兰躺在床上大叫,双手抓紧被子,身体拼命往里钻,好像我分分钟要把她吃掉似的。
她的声音立刻引来很多人的围观,我感觉自己气到肺都要炸开了,随手拿起她刚刚扔过来的枕头,想要对准她的脸,却朝着她双脚的方向用力扔过去。“简直不可理喻,你自己一个人呆着吧!”
我转身离开,还听见张秀兰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就是你,就是你要害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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