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消息已经过去一周多了,我开始接受了这件事情。
从突然发现她开始不出门,到意识失明,到被确诊视网膜脱落医生不建议手术为止,大概只用了三天时间。
我们用了三天时间来确认老人彻底失明了。
没人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失明的。假如是突然失明的,失去光感的刹那,她会怎么想?又假如是慢慢失明的,光线一天天消失,她又会怎么想。
她不说,我们不问。
我们只知道,困扰了她多年的白内障不用再担心了。
奶奶可能已经失去了光感。
这意味着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只能模糊看到我身影的那个人,彻底的,看不见我了。
永远不能看到我是高了还是瘦了。
这个世界对她关起了一扇窗户。
一、
据说我是在两岁的时候,开始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们住在家乡的村庄里,那时候的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爷爷的小卖部和老屋边的兔子窝。前一个地方通常会让我吃上小零食;后一个地方则出现了我最早饲喂的宠物。
又据说,每天傍晚我都会拽上爷爷去给我的小白兔寻找杂草。通常都是老爷子拔草,我蹲在一旁玩石头,等到回去的时候我再抢过杂草喂给小白兔吃。在这个时候,奶奶总会及时的做好饭菜,看着我笑,有时候会递上一碗花椒荷包蛋。
我最爱吃奶奶做的荷包蛋,这么多年从来没吃腻过。可惜后来因为母亲开始负责家庭膳食,就很少再吃过奶奶的手艺了。
和两位老人彻底一起生活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在这之前只有周末我会和他们待在一起。而只要我们在一起,周末的清晨,爷爷永远会带我去吃水盆或者泡馍。小小的我总也吃不够这两种美食,所以我总是盼望着周末的到来。
爷爷至今已经去世十一年了,曾经我以为我能永远记住关于他的一切。
可是如今不看照片,只能记起是一位高大的老人,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眸,就只剩下水盆的香气。
在爷爷去世前,我总是不经意的忽视奶奶。
只记得那个老人对我特别的关爱和宽容,想不起来默默在周围付出的奶奶。
二、
据说奶奶打小眼睛就不太好。
她自己说过,“传(付)家人眼睛都不好,我姑早早就瞎了。”
年轻的时候,奶奶和大家一起参加了生产队。
白天要上工,火急火燎的抽时间回家给孩子们做顿饭,自己快快地扒拉几口就着急回去。慢慢的练就了一身小时候的我尝试很多次,至今都不能模仿和理解的本领——老人家吃饭几乎不咀嚼!面条,米饭,饺子,馒头,从来没有一口咀嚼超过三次的。
我一直很担心她的肠胃,老人总说自己身体很棒,消化的了。
其实肠胃上的病症整整折磨了她三十年,2014年才治好。
在生产队劳动的每一个夜晚,老人都会抽空做些自家的家务活,尤其是织布。那时候街上没有卖布的,就算有人卖,老人们也舍不得买。所以那些年全家五口人的所有衣服,几乎都是奶奶每天劳动的结果。
父亲曾给我描述过,那时候的每个夜晚,他都在织布机工作的声音中睡去,往往半夜也是被织布机吵醒。捻好的纺线在梭子的带着下来回穿插,奶奶就这么一点一点做好家里的一切纺织品。
她总是舍不得点上煤油灯,选择用依稀的月光来照明。睡眠不足,用眼疲劳,加之卫生条件不好,奶奶很早就得了沙眼。父亲总是想要带着奶奶去医院治疗,奶奶总是推脱着很忙,说自己没事不用去。
父亲考学后去了外地上学,这件事就放下了。
几年后,奶奶的沙眼好了,她得意的拉住父亲跟他说:“你看,我眼睛是不是好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治好的?没花一分钱!”
“我从医院要了个针头,隔几天就去捡医院用完的药水瓶。把针管插进去,那里面还有没用完的消毒水呢!我就拿回来偷偷给自己消毒。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嘛!”
父亲没有给我讲过完整的故事,所以我不清楚他在那一刻内心充斥着什么样的想法。更不清楚我那学医的伯伯,听到自己的母亲用这样“聪明”的手段治疗好自己的沙眼,他又会怎么想。
我不敢去想。
三、
又过了些年,老人所有的孩子都成了家,参加了工作。当她以为安逸就要降临时,身体又出现了新的意外——奶奶被确诊为白内障了。
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且都不是突然发生。
这个坚强和善良的人,又是固执的在状况发生时一声不吭。她有没有自己试过用“聪明”的办法治病呢?假如她使用过,那意识到没有用时她在想什么?
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学医的伯伯说话了,“轻度白内障不要紧,再过几年做个手术就没事了。”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意见,尤其是听到不用花钱治病的奶奶。
这一拖可能就是好些年,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
终于,奶奶的病情严重了;县城恰好也到来了一位有名的专业眼科医生。伯伯作为院长,出面和医生讨论了这件事。很快,医生给奶奶的一只眼睛做了手术,效果很好。
奶奶又能清晰的看到身边的一切了,其中就包括一直都没有看清面孔的孙辈。
那一刻,老人内心是什么想法,我们还是不知道。
四、
当初那个眼科医生在手术结束后,除了讲自己对结果很满意外,还提醒了亲属白内障不一定能通过手术根治,要老人做好心理准备。
事后想起,也许就只有老人自己做好了准备。
手术过后五年,奶奶的白内障复发了,做手术的那只眼睛变得比之前还模糊。
大家都对眼科医生的专业素养提出了质疑,只有奶奶一个人接受了这件事。
“我还有一个眼睛能看见嘛,么事,之前人家也确实是做好了。我还能看见路呢。”
所以,自我记事以来,奶奶几乎就只有一只眼睛在工作。
一只眼睛陪伴着一位老人,在这个无常的世界里善良,坚强的生活。
五、
又过了十几年,我也长大了,去了外地读书,和老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五年前,一次我回家,发现奶奶总是刻意的闭着左眼,很不自然。在我的追问下,她不在意的表示说:“那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整天都是黑黑的,碍事的很,干脆就闭上。”
我记得当时的反应,我很心痛。
第一时间我给父亲通知了奶奶的情况,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不在意,拽着他说奶奶有只眼睛看不见了,她总是闭眼睛!
父亲只说:“你由着你奶奶来,别管。”
我不可能不管。于是我天天跟奶奶讲,“不要闭眼睛,尽管可能就是看不见了,但是……你闭着不好看。”
其实我在意的是闭上一只眼睛很像一个残疾人。
我不能跟老人这么讲,我也知道我这样的想法不对。
奶奶很显然没有听我的,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纠正她。而她总是笑着说记住了,下次还是会闭眼睛。
六、
毕业后不久,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吃晚饭聊着最近发生的新闻,突然间一声惊雷轰在我的脑海里。
“你姐这次回家看奶奶发现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你爸坐最早的车回去了。”
我那一瞬间完全是懵掉的,只是顺嘴的“嗯”了一声。
两天后,父亲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已经确诊为视网膜脱落了。
老人家有件事可能不清楚,这些年我们都在计划给她现存的,那只白内障严重的眼睛做一次手术。咨询过很多医生,医生只敢保证五成的概率恢复视力,而剩下五成的结果是彻底失明。
于是,我们都下定不了决心,讨论很多次后的方案是等待——等待老人那只可以做手术的眼睛情况更加不好后再搏一次。
已经看不见的情况下,做手术无非就是恢复视力或者失明。
那万一恢复视力了呢?
奶奶的身体除了眼睛都很不错,只要眼睛恢复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十几年后终于能全家一起看电视了,出门也可以带上手机及时联系。
可是,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谁也料不到的意外发生了。
七、
医生在检查后,留下了父亲,跟他说不建议手术。
就算能治疗好视网膜,还要继续承担风险做白内障手术,老人年纪大了术后恢复不能保证。
于是,就这样,所有人都要开始接受奶奶失明的结果。
放假至今我还没有回去,不清楚奶奶和父亲当下的感受。
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终、
现在回头想这件事,得知实情后脑海里其实不是一直呆滞的,反而是片段式的闪过了很多想法。这其中就有一种想法令我不齿。
我在那一刹那想到了解脱。不只是单纯针对于老人的解脱,还包含了亲人之间的解脱。
我仔细的想过当时那种感觉出现的缘由,我不认为是一种盼不得老人好的狠心。
而是一种字面意思上的“解脱”,就像电影《超脱》中一样,人在痛苦后会开始超脱。
这件事牵动着大家的心很久了。怎么处理?怎么做手术?怎么和老人沟通?怎么处理不确定的手术后果?……
现在一切都因为一场意外结束了,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除了难过毫无它法。
而对于老人而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我们诞生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残酷的。
海伦凯勒描述的生活也许就只有她一个人能感同身受,我们每一个人的好心和善举在抛开道德之后,其实只剩下“画蛇添足”和“自以为是”。
尽管承认很难,但还是要有人站出来说,其实我们无能为力。
再怎么关心和照顾一个失去了视力的人,她也不会恢复光明,回到以前的生活。
我们能做的只有陪伴。
父亲的同辈好友,近期有几位已经失去了母亲。
而父亲的母亲除了丧失视力之外肠胃炎也复发了。
我们要承认,对于有些老人而言,生命中除了美好的一切,还有斗争,不断的斗争。
奶奶总是告诉我们,和同辈人相比,她已经享了很多很多福气,她特别满足。
是呀,子女成家立业,孙辈长大成人,甚至已经抱过了自己重孙。老人一辈子的心愿已经满足了许多。
只是不知道她还有些什么没有说出来的心愿,下次回去我找她问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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