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发现屋里没人,桌上剩了半盘白菜,还散发着余温。
母亲总喜欢玩这样的把戏,上次也在电话里说家里吃得很好,还没等我回答,她又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喜欢吃什么就买,每天早上要喝奶。可是等我到家,发现她一个人正就着熬萝卜下饭。桌上只有一碗、一盘、一筷,好不冷清。
见了我,母亲有点意外。
“儿子回来啦!电话里不是说晚上才到,怎么中午就到了。是不是还没吃饭,妈给你弄点菜去。”
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赶忙起身去冰箱拿出新鲜的芹菜、土豆,小跑着去厨房,丝毫不顾眼前的狼藉,生怕这菜变得不新鲜,影响了口味。
“您倒是等我说完啊,别这么着急嘛。我在外面吃过了,现在不饿。” 我无奈地说着。
“又在外面吃饭,外面多贵。一份普普通通的蛋炒饭就要七八块,要是在家里,我能弄十份。况且外面全是地沟油,哪有我做的饭干净。” 母亲一边埋怨一边打开煤气,准备炒菜。
“妈,我真的不饿。”
“外面哪里吃得饱,外面的饭不放油。回来一趟这么累,赶紧歇会儿,没几分钟我就炒完菜。”
我看她额头都冒了汗珠,那最先出来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颗水晶,之后水晶汗珠越来越多,水晶也越聚越多,她整个人都要散发着光芒。
今天又没人,母亲这是去哪里了?
只听门口的大白汪汪叫个不停,出门一看,原来是母亲骑电动车回来了。
见了我,她又意外又高兴,责怪着我:这孩子每次回家都搞突然袭击,这菜也没买,饭也没做,还要种菜,真忙乱。”
“妈,您这语气还挺像古代词人的。要是您生在李清照之前,兴许这世上第一个女词人就是您哪。” 我趁机调侃,顺便转移她的注意力。
母亲虽然不知道李清照是谁,但听语气就知道我在夸她,可她偏不领情:“我要是生在李清照之前,你还能站这里说话吗?”
我一时语塞,看着车筐里面的几包菜籽,说道:妈,您又要种菜啦。
“过两天还得跟你爸一块儿去干活,趁着今天有时间赶紧把菜种了。” 母亲说。
我这才注意到身后已经刨开的土。
在农村,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大院子。有些比较讲究的人家会用水泥将院子砌上,砌完之后的水泥面称为晾台,一般每家都会在两墙之间挂一根绳子,用来晾衣服,和城里的阳台作用类似。稍微有点钱的会把整个院子砌上水泥,家境一般的会砌上一部分水泥,而家里没钱的干脆就简单地用废砖块搭出一条通往大门的路。能不能往院子铺满水泥,也是经济能力的象征。
我家恰巧属于只给院里砌了一部分水泥的,家里的水泥路呈T字型,左右两边被厢房和菜地隔开,厢房和菜地就这样两两相望,不能相见。有时那蔬菜叶子不满足命运的安排,总想逆着光爬向对面的厢房。最初它采用长驱直入的办法,遵循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原则,一天天生长,顺着晾台就要爬过来。若这地方由它统治,相信不出七天,它就能和厢房长相厮守。但它的迅猛生长完全影响了我家人的正常行走,眼看它就要碰到厢房,我便提着它的身子,扔回了菜园子。结果它并不死心,看头上有晾衣服的绳子,很快就转变策略。先探探头,等爬到绳子上之后,假装休息,趁我们不注意,赶紧偷偷地和厢房约会去了,几天后居然还生出几个丝瓜,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让人好不生气。
只听母亲跟我说,刚回来也怪累的,赶紧去屋里歇会儿我一个人能搞定。
我半信半疑地说,您一个人能搞定?我可还记得四年前您一个人提水浇菜园子,一不小心把腰闪了。医生检查后说您这是积劳成疾,腰间盘突出,若再不小心,恐怕就要住院了。
在母亲看来,我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听那医生瞎说,那种医院的医生为赚钱而生。排半天队挂个号,5分钟出来了,让你拍片子,化验这个那个,病还没看就花了几百,我这心疼。” 母亲反驳着我。
“拍片子化验都是正规程序,医院对病人负责才这么做。” 还没等母亲说话,我连忙接上,“今天我也没事儿,就给您帮忙吧。”
母亲拗不过我,递给我菜籽,我接过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明显感觉被刺了一下。这感觉没有玫瑰刺那种疼痛,却像寒冬冷风打在脸上,一切情感都来得猝不及防,我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碰过我的脸。
本来我已经拿好锄头,准备刨坑,母亲却一把夺了过来,说: 你在外面念这么多年书,哪里会干这活儿。要是坑没刨好,这些菜保准长不好,要是这菜长不好,又得出去买菜,又得费钱。
听到钱,我真是觉得母亲钻钱眼儿里面去了,把钱看得那么重要。自己总是省吃俭用,身上那件衣服都穿五年了,到现在都没买过新的,还有家里放的那辆自行车,从她嫁过来的时候一直就有,我看都看腻了,她却骑了20年,直到2010年才让它正式退役。
不一会儿,坑就刨好了,我模仿着母亲搭着架子,可母亲说这不对那不对,我又急着改正,还是不对。我在她面前真成了《论语》中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
到了傍晚,外面的天空早早就接到命令,目送着夕阳由大红变成暗红,然后悄悄地消失。刚要松一口气,三三两两的乌云又急急忙忙地跑来,先到的几朵乌云充满活力,就等着在黑夜起舞,将整个大地笼罩在黑暗之下。落后的几朵乌云显然已经跑不动了,弯着腰慢慢挪动,宣告着自己在年轻人面前的失败。微弱的月光也毫不气馁,偏偏就要和乌云来猫捉老鼠的游戏。乌云移到这边,月光射向那边,乌云气愤地跑到这边,月光又打向那边,它们打得不可开交,整个院子忽明忽暗。
忽然整个院子一片漆黑,厨房里传来母亲的抱怨声:这菜刚炒一半,饭还没出锅,怎么又停电了。儿子你看看家里还有没有蜡,没有赶紧去买几根。他爸这指不定什么时候来电,你把面和了,一会儿煮面条。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母亲已经规划好一切,像个临危受命的女将军,厨房就是她的战场,我和父亲倒成了听话的小士兵。
母亲下面速度很快,锅边的水刚要冒泡,趁着水底的空气尚未涌上来,她迅速将一小份面条投入锅中,很快又放入另一小份,等它们软绵绵的身体变得硬邦邦之时,从水底浮出水面,由潜水变成仰泳,随着沸水的节拍打着手势,咕咚咕咚,一团团白色泡沫将它们包围。面对这四面埋伏,它们无计可施,玩够了,该上岸了。
这时候电还是没来,我便提议去晾台上面吃,搬完桌子凳子就喊母亲。
以前这个时候,只要不冷不刮风不下雨,我都会怂恿父母搬桌子来屋外吃饭,我喜欢吃饭时闻着自然的空气,听着自然的声音,时不时会有蝙蝠飞过,有时也会飘来花香,我想尽一切办法感受这种气息。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听母亲讲故事,虽然困于文化程度,她知道的故事很少,但即使几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她最爱讲张衡小时候在院子里数星星,每次讲完就会问我以后的梦想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天真地回答:我长大要当科学家。
那时候,如果我贪玩了,学习不认真了,考试考砸了,母亲可真发脾气。她那个年代能自己选择的很少,拥有自由也很小,所以她给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自由,很少干涉我的选择。她不曾拥有的,希望在我身上实现,她不曾实现的,希望我能拥有。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也很沉默,母亲不会在学习上问东问西,只是在生活上万般嘱咐,她担心我说的哪句她没听懂,担心我脱口而出的生僻词汇,让她丢了面子,
此时月光铺满院落,原来是月亮赶跑了乌云,这月亮应该也曾有个母亲对它万般嘱咐,什么时间出现,什么时间投射,洒出多少光泽。
回到学校已经四个月,一天接到母亲电话。没等我说话,母亲抢先开口,儿子,家里给你买了套房。我心里一震,很吃惊。当时正值全国房价暴涨,我们那里因为挨着北京,最普通的户型也要一万一平米,少说也要八九十万,他们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跟你爸这些年打工攒下一点,跟你大姨和姥姥借了一点,又跟银行贷款,终于给凑齐了,妈心里一块石头也算放下了。” 母亲接着说,语气中透露着高兴。
我该怎么回答哪,想说谢谢,但又觉得这种语句太苍白无力,脑海中翻滚了好多句子,但一句完整的也想不起来,以往的误解被撕裂得七零八碎。想到最后,还是说了那句看似最无力的话,妈,谢谢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