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走亲戚,是真的要靠两条腿“走”的。
母亲的陪嫁里没有时兴的缝纫机,也没有自行车。父亲弟兄姊妹多,都是地地道道的贫农,没进过几天学堂,走不远。所以这一头的亲戚都隔的近。走去也不过是吃餐饭,闲话几句便回家了,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兴味。
母亲是从虎渡河以西那一带的“岗上”地区嫁过来的,有二十多公里远,这样走起来便有点意思了,那时候觉得去走这么远的亲戚是一件既辛苦又欢喜的事。
从家里出门,走两公里土路,便到了虎渡河堤脚下。在爬满青草的坡岸,沿一条光光的斜径小路上坡,往南走两公里石子路的河坝,到一个与上坡相左的坡口下去。下坡口同上坡口一样,已被往来的人和车碾轧出一道光溜溜的斜径小道。不自控的一阵风般窜到坡下,穿过一片宽而密的白杨树的防护林,便到了虎渡河渡口,那里总是停着一艘小型的机动铁船,有时不巧船家开去了对岸,便把手拱成喇叭状,深吸一口气,朝着河对岸大喊:
过河咯——
嗳——过——河——
船家便调了船头开转来。
上船,给5角钱,别个骑自行车的要收一块,一辆自行车按一个人算。虎渡河并不很宽,突突地行驶十来分钟,船速渐渐变缓,却并不熄火,船尾徐徐斜推,靠岸边的沙土泊下,而后船家疾跑上岸插上船尾的铁栓子以固定船。船客们纷纷下船,而岸边已有等待过河的人正走下来,与我们擦身而过。
下得船来,穿过几排水杉的防护林,上河坝,继续往南走,这一次走的比较久,要走十多公里。一个人在空寂的坝上疾走,有好几次我走了半天,快要走不动了,却还没有看到下坡路口的大水泵标记,忐忐忑忑总疑心自己走过了头,而实际上却还远着哩。
家乡本是湖沼水乡,这一条不见首尾、不知深浅的虎渡河,河水的湿气常年把天空和四周都晕染得烟雾朦胧,走在苍茫而寂静的河坝上,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湿润的河风。左边是嶂惘的水杉和浩淼的河水,右边坡岸下是稀稀落落的几户农家,门口长着几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有的开了几朵大红花。树下一块宽敞的水泥地坪直延伸到堤岸脚下。屋后是更苍茫葱茏的农田,大约是棉花或稻谷之类,看不很清。
走着,终于看到一台大水泵,铁水管拦腰截住河坝,从一边的坡上横跨上来,经过泵头又横跨到另一边的坡下去。水管很粗,一个人抱不过来。此时沿着水泵右边的坡口下去,便到了“岗上”地区,这边都是石子路,水里没有血吸虫。弯弯绕绕再走5公里左右马路便到了姨妈家。
姨妈家里有一台缝纫机,一进大门我便闻到右边厢房里,用作裁衣的案板上,放的新布料和缝纫机机油的味道。我脆生生叫一声姨妈,表姐却先跑出来,见了我很是欢喜。因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娥”字,她总说我们是两只灰鹅。姨妈笑着迎出,边朝我身后望,边问:一个人来的?我嗯一声。胆子真大!姨妈说。见我有点不好意思,她忙补充:我说你妈妈,就恁放心你一个人走咧远的路过来?要是走丢了么办喔?我讲,我都走过好几回了,认得路。
姨妈家比我家好,姨父也很客气。那时他在他们村里道班养路段开大汽车,拿工资。家里只作一点口粮田和菜园,我总是喜欢去。她的屋后栽有我喜欢的栀子花和柑橘树,这在我们垸里是不常见的东西,因此十分稀罕。姨妈的红瓦屋大而敞亮,红砖墙体,正中是堂屋,正墙挂了幅巨大的迎客松的彩画,蜿蜒曲折的小径,依稀隐匿在莽莽山林之间,看久了似被牵引其中,仿佛我已被摄入到那个新奇世界,自由行走。堂屋左右两边各有前后两间厢房。堂屋后面砌了个隔断,用来放粮食和杂物。右厢房的右侧又有一排,直长出右厢房来,是厨房,厨房门口朝着屋前的走廊,呈“7”字型。最里面是姑婆(姨父的姑姑)的卧房,与右厢房共一面墙。
灶头供着灶神菩萨,姨妈烧得一手好饭菜,因而一家人都长得胖实的。我很喜欢吃她做的清炒冬瓜和白萝卜丝划咋辣糊涂(一种大米粉子与剁辣椒和在一起的坛子菜)。我也还记得她自己做的糖衣花生,味道甜而酥脆。她还喜欢把麻将块的半精半肥的猪肉与大红枣一起用冰糖小火煨烂了吃,我只吃过一回,入口即化,像喝甜猪油,腻的很,她却十分喜欢。这或许跟她后来的病症是分不开的。
吃完饭,跟表姐厮混一会,天刚麻眼,打开玻璃窗子再延点日光进来,却看见屋后院子里的各色花草和橘子树,安静而恬适的隐在夜幕里,不时传来什么虫子和小鸟的叫声。
我跟表姐洗完脸和脚,便一起上床睡觉。她厢房里对床的墙壁上,贴着一幅美丽的现代淑女画像,身着白纱裙,双手戴白纱手套,侧着身子,头微偏过来,眼里像有雾,一种如梦似幻的哀怨。画的下方印有“风华绝代”的字样,整个画面也像隔了一层纱一样的朦胧,影影绰绰,望久了似有催眠的功效。
次日早饭后,姨妈说要给我做两件新褂子。拿出皮尺来给我量身,我说要去看外婆,表姐也说要同去,姨妈答应了,只说天黑前务必要回来。又托我们给外婆带点吃的,两包红砂糖,两斤鸡蛋糕。两个人很轻便的上路,走三公里左右上坡下坡的石子路就到了。外婆在门口菜园里干活,听见我们喊,忙应声而出。
哎呀!你们哪扪来哒咧?快坐!坐!外婆笑呵呵洗手进房间,拿出别人给她而她没舍得吃的存货,多是些蜜枣和云片糕之类。连声叫我们吃,我们也不客气,大口大口领了她的殷勤。
说一会闲话,不外是一个个问家里的人好,现在忙些么子事情。让母亲有空回来。看看日头偏西,又忙给我们做饭,只拣好吃的两样菜弄,杀一只家养的子鸡(刚长成的小公鸡),走去附近街市割半斤肥瘦适中的猪肉来炖豆腐。我们帮忙剥蒜子,烧火。吃了饱饱的一餐晚饭,又帮忙收拾,临走我拿出母亲托我带给外婆的100块钱,她一看,急了,像是要跟我打架的样子,连连摆手推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我也只好假装妥协放回口袋,趁她不注意溜到她房间,塞到枕头下。
我跟表姐走回姨妈家,我的新衣裳已经做好,一试,原来是两件淡花褂子呢,心里觉得好欢喜。当晚在姨妈家又歇了一夜。次日吃罢早饭,告辞回家,姨父推出自行车来,说要送我回去。车的后座旁边已绑了大半蛇皮袋子青皮红瓤的桔子,趁车慢慢骑着,我紧走几步,一侧身坐上后座去,手里托着一个姨妈自制的,由多种颜色碎布拼接而成的袋子,里面装着我的两件新衣裳。
金秋的阳光一扫河堤上的湿气雾霾,回家的路因此变得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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