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看看手表,下午四点。但外面看上去像是平时的六点钟,天要黑了。
寒露刚过,连续一周的阴雨让上海滩提前感受了一下冬日的阴冷。他站在门口等了等,还是决定出门。
还不到平时下班的时间,街上行人不多,电车叮叮当当示警路过时,他小跑了两步追上,车里只有两个人。
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看着雾蒙蒙的天,湿哒哒的地,竟把这座摩登都市映衬得显现出些许颓势,莫名其妙。
“先生,买支香烟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追赶着电车,透过窗子向阿原喊道。这样的场景太常见了,阿原并没有打算理他。
那孩子见死缠烂打并没起什么作用,停下追逐的脚步,一手扶着烟匣子,一手撑着膝盖喘粗气,待歇够了,返到人多的三岔口接着叫卖。
阿原在靠近毕勋路的一站下车,冷风灌进脖子,他连忙在站台边立起呢子大衣的领子,手揣进衣兜大步向前走去。
毕勋路327号,他心里默念这个地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天应该可以见到柳先生。
柳丛飞,法租界首位华人探长的儿子,上海滩无人不知的商业巨头。而阿原,不过是柳丛飞众多产业中小小一个赌场的打手。正常来说,他们见一百次,柳丛飞都不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个人。
但运气这回事,真是玄得很,中秋节前一天柳丛飞为他爹柳探长在百乐门庆生,阿原被抽调过去当保镖。不知道何人前来暗杀,混乱中他替柳丛飞挡下一刀,胳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甚是骇人。事后排查,竟是柳家的老对头雷家,一家为此锒铛入狱,后半辈子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虽然阿原伤不至死,但说出去也是护主有功。打那天起,阿原就过起二十年来第一次享受的富贵生活。
在医院,赌场的老板廖爷亲自提了水果来看他,嘱咐好好养病,是从没有过的和颜悦色。他说,阿原啊,等出了院好日子还长着呢!他随手拿起一个苹果,露出了压在下面包着银元的红纸,长长的三条。
柳丛飞指了个漂亮丫鬟伺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解个手都要帮忙端夜壶,吓得他连忙摆手,尿都差点憋回去。
他知道,只要嘴紧,以后的人生怕是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上海滩,在柳先生手底下,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当他拉扯掉行凶人的面巾被砍一刀时,听到被护在身下的柳丛飞在耳边说,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忘掉这个人。
出院那天,柳先生身边的秘书又送来一捆纸币,说是后续的营养费,还留下一句话:柳先生说,你救了他一命,他答应你一个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一定帮你。
而如今,他来讨这个要求了。
“你做得很好,我爹那边的警探去了医院四次,又去了你家一次,你的回答让他们很失望。”柳丛飞坐在沙发里,赞许地说道,“莲婶,给阿原先生倒杯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阿原制止,“等您回来这段时间,我都喝了四杯了,说实话,这洋玩意儿我喝不惯。”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
“您这家大业大的,处理不完公事也是合情合理,倒是我,冒昧来打扰。”
“我说过,会答应你任何要求,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阿原先生,这用完可就没了。”柳丛飞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一口,火星忽明忽暗。
“柳先生,听说您要把廖爷调走,让我管理海格路那家小赌场,我来是想说,这个我做不来,您还是收回成命吧。”
柳丛飞似是没想到阿原来竟然是为了这事儿,原本慵懒的身子坐正,瞳孔黑得深不见底,直愣愣地盯着他,带着探究与玩味。
阿原被盯得发毛,以为自己说错话,忍不住站起身,唯唯诺诺:“柳先生您放心,您让我忘记的事我都忘了,我阿原知恩图报,您肯收留我给我口饭吃,我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但让我管理赌场,那是万万不能的,我没那个能力,我没别的本事,只会打架,您要是不嫌弃,让我给您当保镖吧。”
听了这话,柳丛飞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烟盒甩在茶几上:“嗬,这份不卑不亢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滚!”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割斧砍。
阿原吓得一哆嗦,只敢低头看着茶几上可怜的烟盒,连连说是,逃了出来。
唉!廖爷得罪不起,柳先生更得罪不起,这屁民的日子可怎么过?
第二天,阿原被一辆小汽车接进毕勋路327号,成为柳丛飞的保镖,从此柳丛飞去哪,他就跟到哪。
新年第一天,柳丛飞将作为上海华人商会代表作新年致辞。眼看就要开始,阿原在厕所外不知该不该开口提醒。
“带火柴了吗?”柳丛飞走出来问道。
“没有。”阿原下意识回答,随即看到对面的人手里正捏着一个小纸团,想都没想,夺过来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柳先生,我觉得这样比较不会留下痕迹。”
“不该记住的,要忘掉。”柳丛飞冷冷道。
“明白。”阿原跟在他身后,进了会场。
柳丛飞的演讲非常得体,在全场爆发第二次热烈掌声时,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法国公使脑袋开了花,顿时,现场混乱不堪,鸡飞狗跳,尖叫连连。而柳丛飞在阿原的护送下,从容不迫离场。
法国公使在法租界被人枪杀,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震动。多方压力施加给柳探长,让他老人家愁眉不展,黯然卸任。而阿原自始至终都没发表过任何看法,仿佛真的不曾记得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这天,阿原在车里等柳丛飞,看到他面色凝重向车走来,赶紧下车开门。
柳丛飞坐上车报了地址,掏出一支烟,点燃。
“柳先生,柳探长说过让您少抽点烟。”阿原提醒道。
“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听他的就滚他那去!”柳丛飞火气很大,抽了一口拿在手上,想到刚刚阿原的话,恶狠狠扔出窗外,“妈的,抽根烟都不得安生。”
“对不起,柳先生。”
“最近打起点精神,老子花钱让你来卖命的,不是享受的。”
“是!”
回到家,阿原被安排在柳丛飞的房间打地铺。最近不太平,柳丛飞惜命得很。
“我们谈谈吧。”阿原铺好被子在房间审视一周,对着正把枪塞在枕头下的柳丛飞说。
“谈什么?”柳丛飞以为阿原平时摆架子惯了,忘了在跟谁说话,嗤笑一声。
“党国现在要除掉的头号地下通缉犯‘野火’,是你吧?”确认周遭没有任何窃听装置,阿原轻声说道,平静得像是日常寒暄。
柳丛飞心里一紧,强作镇定:“野火?我可不野,我每年给国家带来多少利润,除掉我?笑话!”
“跟我不用演,我从第一次来你家,就知道了。正式认识一下,同志你好,我是‘浮萍’。”
这个回答像是闷雷,炸在柳丛飞脑子里,连续干掉两个通敌军火商和一个高官,让他多少露出些马脚,到今天,他已经一周没有联系到上线了,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在绝境峰回路转。
“浮萍”,地下组织里唯一一个可跨线联系的同志,没想到竟然是阿原!
柳丛飞惊喜地上前拥抱他:“没想到竟然……你怎么发现的。”
“小英在霞飞路卖烟,你抽的就是他卖的那种,你们这种人,怎么会买他们的烟。”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总让我少抽烟,我竟然没注意。”
“组织知道你这边形势不好,让我通知你沉睡,待有需要时,会再唤醒。等你安全沉睡,我就离开。”
阳春时节,牛毛细雨洒在黄浦江上,两个压低帽檐打着伞的男人站在码头,看着来往的行人。
“愿革命事业早日成功,再见阿原。”
“愿你早日苏醒,再见!”阿原转身正要走,被身后的人又叫住:“诶,还不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忘了。干我们这行,遗忘是最好的祝福。”
“好,我会忘了你。”
“我也是。”
说着,阿原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的渡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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