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雪·时光之恋(上)
其实,那个地方本来是要建成公园的,城市里几乎所有人都见过了遍布大街小巷的效果图,碧绿连天,惹人神往。结果,当然是没有建成。最终,成了一片荒草碧碧的野地。
地荒草盛,森森地有些吓人。所以也就没什么人来。
谢扬就天天抱着他那个脏皮球去,颠球。那时候的谢扬沉默寡言极度孤僻,所以还算不错的五官被郁郁得有些难看。
何小悠也去。她就静静地坐在草丛里的丑怪大石头上,看一些页子泛黄的书。枯黄的老书页把她本就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脸映衬得也有些难看。
他们互无交集。他颠他的冲洗不干净的脏皮球。她看她的看不完的老旧书。
谁知道,有一天,谢扬到底是一脚颠偏,皮球滚到了何小悠的雪白长裙旁边。
雪白如云的长裙铺展在碧碧草野上,让长裙里的女孩看起来不像个真实存在的人类。
何小悠微微抬头,看看皮球,又看看不远处大呼小叫的阴郁少年。
“美女,踢一脚啊!”
何小悠端庄大方,一动不动。
谢扬张牙舞爪地大呼小叫三四次,见她始终不动,只得怒冲冲跑过来。
满头大汗的抱起脏皮球,谢扬没好气地说她:“你真懒!”
“你才懒!”何小悠冷冷回击,“几步路,很快就能跑过来。”
这话倒是没什么,谢扬是被何小悠满脸的鄙视神情激怒的,忍不住生气地威胁:“你当心,我颠球的水平臭得很,保不好下次飞你脸上!”
何小悠在少年跑远的身影后,很骄傲,毫不在乎地轻声“哼”。
可是第二天,很晚很晚了,谢扬才抱着他的脏皮球来到这块野地。灯光稀疏,没有月亮,星斗大而无光。那袭白裙却是格外的分明格外的好看。
谢扬走近何小悠:“你还在?”
何小悠慢慢抬头,看谢扬:“你来了?”
谢扬有些些意外:“你在等我?”
何小悠淡淡笑:“是啊,等你毁容啊。”
谢扬也笑。那个时候的谢扬很少有笑容,他都被自己的咧嘴朗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愣怔,怔怔地看住何小悠:“我叫谢扬。”
“何小悠,”何小悠静静地合上书。
“小悠,一直坐着不累么?”谢扬坐到何小悠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
何小悠不应,清清淡淡地反问谢扬:“谢扬一直颠球不累么?”
谢扬右手食指旋转起皮球,风声呼呼的:“不累啊,所有的不开心都释放了,很轻松呢。”
“唔。”何小悠轻轻应一声。眼里微光如星,似乎若有所动。
又是静默半晌。
谢扬观望四周:“天晚了。”
“嗯。”
谢扬后来回忆起这幕场景时,他觉得那是一个彩色斑斓的盛大时刻,尽管只有那么短短一瞬:“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了。”
“是么?你怕我是个不良少年吧?”
“是啊,就是怕。”
“那么,好吧,我走了。”谢扬口不应心,说要走,却还是坐着不动。
何小悠似乎明白了什么,夜色里目光幽幽,声音幽幽:“你跟家人吵架了?”
谢扬埋着头,闷闷地“嗯”一声:“我只想踢球,他们不让我踢,非得让我去学画。我爸妈在艺术圈有资源,学画的话,我前程广大。”
何小悠很羡慕,声音轻轻:“真好,你爸爸妈妈对你多上心,你还不领情。”
谢扬任性起来:“那不是我要的啊。”
何小悠也不想跟他多去争辩,轻声地劝:“谢扬,回家吧,你爸爸妈妈不知道多担心你。”
她的安静让他平静下来,谢扬转头看何小悠:“你呢?这么晚在外面,家人不担心么?”
何小悠一怔,我,并没有人会担心我哦,她当然不会说,只是冲着谢扬甜甜一笑:“谢扬,你踢球真得很差,我看不懂球,都觉得你差劲。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呢。”
谢扬也笑起来:“好,我回家。但你先走,我看你走了,我才能放心走。”
何小悠不愿意,心底并没有几分胜算,还是把威胁说出口:“不行,你先走,不然我不会来这里看书了。”
谢扬对她有心疼了,他不想惹她生气的,只得起身回家,千叮咛万嘱咐:“小悠,你早些回去。”
此后,视线从来不离开老旧书本的何小悠会抬头,会若有所思地凝望谢扬颠球。很久又很久。谢扬觉察到何小悠的目光,就会玩花式足球逗她开心。
晴空染着蓝到极致的色彩,明亮了白云,也明亮了何小悠。那时候,何小悠小小的瓜子脸会显得格外的色泽光润,眉目如画,黑眸如晴朗的星空,繁星点点,熠熠闪耀。
谢扬也不会一直颠球,他会跑过来,陪何小悠看书。竖排的字,繁复的笔画,看得他晕晕呼呼,还不认识几个。被老旧书页熏染着的少年的脸,是最苍翠欲滴的俊秀轮廓。
“小悠,你要动起来才好,你看你的脸白白的,我教你踢球。或者,我教你拍篮球。羽毛球也好啊,女孩子更适合这个。我带你去体育馆,有很多朋友,大家一起玩。”
有一天,谢扬突然说。确切的说,是他说得突然,其实,他已经翻来覆去思量很久了。
何小悠又哈哈大笑:“你都说过我很懒啦,我懒得动。”
“小悠,”谢扬轻轻叫她名字,眼神静静的,他看着她,静静的眼睛里布满恳求。
何小悠垂眸,不看他:“你别这样看着我啊。”
那个时候的谢扬,面对喜欢的女孩子,面部表情会一改寡淡阴冷,会变得异常的丰富多彩,他被何小悠拒绝的创痛都写在脸上:“我是为你好啊。”
“我知道,可我就是懒得动。”何小悠依然安安静静地端坐,安安静静地拒绝。
“好吧,”谢扬的脾气在少年时代极度糟糕,很坏很暴躁,唯独对何小悠,他是处处柔和,处处妥协,他想跟她有更多的相处有更多的记忆,他想她更开心一些,“你教我认字吧。”
依然地,她来得比他早,走得比他晚。
当谢扬能把一篇繁体竖排的《裴航》通读的时候,他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何小悠静静地守着空旷的荒草离离。觉得自己有些想哭。他不会再来了吧。他的轨迹本就跟她不一样。
他要念书,要升学,念大学,可能考研读博,当然他不爱念书,总之捱到了毕业,去工作,或者创业,会有女朋友,会娶妻生子,从此世上沉浮,人间烟火。她的人生却是要静静地坐着,长久地坐着,坐到死。
他不知道她是多想与他并肩而行,和他同去任何地方,去认识世上万千万千有趣的风物,去结识人间很多很多有趣的灵魂。可是她不能起身。她做不到。她不愿意自己的丑陋给他看见。
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地憎厌自己的身体。
好几天了,天雨了又晴,谢扬依旧没有来。一个和谢扬容颜酷似的女子却来了,她仪态高雅,身姿窈窕,锦衣华裳。从一部光灿灿的小车上款款下来。
何小悠目眩神迷,猜想着这个贵族气质浑然天成的女子,应该是谢扬的姐姐吧。
女子径直走到何小悠身前,她和善的微笑:“我是苏灼,你是何小悠吧,我是谢扬的妈妈。”
何小悠狠狠地吃惊,随即平静,也不起身致意,只轻轻垂头:“阿姨好。”
苏灼平易近人地微笑着:“谢扬翘课逃学,你知道么?”
何小悠浑身一颤,她当然不知道。她不曾踏足校园,她不知道校园就像个储蓄罐,会把孩子们攒硬币一样攒在一起,一天要攒去大半天,一年要攒去大半年,一生要攒去几乎所有的青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小孩都是跟她一样自由自在的。她对同龄小孩天天能在大街小巷疯玩胡闹,并不觉得奇怪。
“我和谢扬的爸爸都是传统的人,对谢扬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是不喜欢看见早恋这种事情来浪费他的时间的。”
苏灼的笑容和声音都有些冰冷了。
何小悠苍白的脸第一次泛起了红晕,她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激动情绪:“阿姨,我和谢扬仅仅只是彼此认识而已,如果有错也是我,请你不要责怪他。”
“小悠,你是个好女孩。我们家谢扬是个什么样儿,我还不清楚么。你不用袒护他。”
何小悠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气短地低低唤一声:“阿姨。”
“你也是个聪明女孩,谢扬再来找你,你会知道怎么做的,对么?小悠?”
何小悠不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
那一天,天蓝云白,晴朗得吓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