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红苕凉粉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2-12 09:50 被阅读0次

    家乡的红苕凉粉

    每个人都有一种爱好,我不抽烟不喝酒,唯爱家乡的红苕凉粉。

    我是川北人,川北是丘陵地带,盛产红苕。

    满山遍野的红苕在过去是川北人最重要的生活必须品。

    红苕除了作为农家人的主食外,还用来喂猪。农家养一头猪,就可以解决一家人的子女读书、全年的主要开支。如果能够再开些荒地,多种些红苕,就能再多养一头猪。而这头多出来的猪,就是全家人过年时口中的美食、身上崭新的衣裳。

    但可以开荒种红苕的地方毕竟有限。大部分的人家,地里种的红苕只能供人吃,就是养一头猪,也是比较困难的事。

    看着一屋如狼一样吃食的我们兄弟,饿得只要看见别家屋顶冒出炊烟,嘴里就能馋得流出口水,母亲想出来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用粗铁钉把铁皮凿了眼,把红苕在上面磨成浆,再用纱布过滤,沉淀一夜,滗去上面的清水,就加工成红苕淀粉,加工淀粉剩下的红苕渣用来养猪。

    红苕淀粉是红苕浓缩的精华,虽然比红苕少,但搅的凉粉好吃得可以用来当下饭菜。

    搅凉粉的工艺并不复杂。

    淀粉晒干(湿的亦可),拿出少许,用水泡开,在铁锅里用柴火就可以搅(做,煮的意思)成凉粉。

    但火候的把握极为重要。火候把握不好,味道不好不说,还会粘锅,有的部分燃成黑锅巴,有的部分还是半生不熟。

    母亲搅凉粉把握火候的技术,在我们乡间是极出名的,搅出来的凉粉好吃得很。乡邻中有很多妇女,在搅凉粉时都要请母亲去帮着把关。

    凉粉可以热吃,也可以冷吃。

    热吃就是出锅就吃。

    那时凉粉还没有凝结,腾腾地冒着热气。浇上事先用红辣椒面做成的油辣子,撒上花椒粉、味精、盐,生姜蒜末,再抛上一大把切得细细的葱花,用筷子边搅拌边吃。

    一大口滑溜溜的凉粉“呲溜”一声顺着喉咙滚落到肠胃里,额头上的汗水“哗——”地流下来,骨头都脆崩崩地响。人也立马长高了许多,身子被插进一根钢筋一样硬挺起来。

    我家里的凉粉热吃的时候极少,因为热吃一人一碗,费调料不说,哪有那么多的量?

    冷吃就是等凉粉完全冷透,用刀切成条再拌了调料吃。

    凉粉冷下来,表面硬得可以用脚踩,其实里面凝结成盛装器皿样子的凉粉韧性极好,切成的条夹在筷子上一闪一闪都不会断。

    摊在手掌里用刀切成条状的红苕凉粉,即使只拌上切成细末的辣椒、生姜和蒜,再舀一勺泡菜坛子里的盐水,也可以让我们一家人把一大锅清汤寡水的红苕叶子稀饭或者照得出人影的玉米粥灌下肚子。

    打着饱嗝儿的父亲,提着用红苕渣搅拌捡回来的野菜的猪食桶,晃晃荡荡倒进石条子凿成的猪食槽,猪吃得欢人也跟着乐,未来美好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头油光水滑的黑毛猪身上。

    能够一个人吃一大碗红苕凉粉,甚至顿顿都吃饱红苕凉粉,是小时候的我们兄弟第一个想实现的人生理想。

    长大了的我们,为生活奔波,极少回老家。

    在外面流过多少汗和血,也流过不少泪,更吃过不少外面世界的佳肴美味,但家乡的红苕凉粉却极难吃到。

    也有乡友给我们捎来过红苕淀粉,但不是我们搅出来的凉粉半生不熟味道不好吃,就是配制的调料味道不对。弄了几回,更想念家乡红苕凉粉的味道,好像家乡的味道就是红苕凉粉的味道。

    终于,我们可以缓得过气来,赶忙抽出时间回家乡去。

    但家乡的母亲已经久病在床。

    母亲挣扎着要起床为我们搅红苕凉粉,我们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疲倦憔悴的面容,强按着她,哪忍心让她再为我们的嘴巴操劳?

    我们没有吃到家乡的红苕凉粉,却眼睁睁地看到母亲与我们永别。

    安葬了母亲,我们兄弟跪别家乡。

    没有母亲的地方,再不是家;长眠着母亲的地方,只是故乡。

    怕回去面对老屋残檐破瓦的伤感,怕回去面对老屋紧闭的门心颤,怕回去站在门外,不由自主地高喊:“妈,我回来了”,但老屋默默无言。

    我们是没妈的娃。

    我们再也看不到我们的妈。

    我们极难得回没有了母亲的故乡。

    母亲去世十年,我回去给母亲修好墓,大哥邀约兄弟们回家去祭拜母亲。

    我们跪在母亲墓前,泣不成声。

    想起母亲一世的辛酸,再想起母亲为我们搅的红苕凉粉,我们兄弟泪流满面。

    等我们从墓地回来,老屋破旧的四方桌已被抹得干干净净,桌子中间摆着一大盆晶莹剔透的红苕凉粉。

    那热气腾腾的香味,熏蒸得摆放在一旁的红得耀眼的辣椒油、绿得醒目的细碎葱花散发出久违的味道,直扑鼻翼,我们胸腔里涌起儿时的记忆。

    一叠碗摆放在一旁,一把筷子整齐地架在上面,像极了年少时母亲给我们搅好了凉粉端来放在桌子上的模样。

    老四看看我们,飞快转过身,跑进尘埃深重的灶房,连喊了好几声“妈”。

    自然是没人应的。

    我们无语泪流,身体颤抖,沉默不语。

    过了好久,大哥带头,拿起长把的大铁勺,伸进铝盆里,给自己舀了一碗还散发着热气的凉粉,加上旁边碗里的辣椒油,再撒上葱花,大口吃起来。

    我们像接到命令,拿碗舀了凉粉加了调料撒了葱花,大快朵颐。

    这味道,和妈做的一模一样。”大哥边吃边说。

    我们齐声附和:“嗯,嗯。”

    但我们都清楚,母亲永远地躺在我们刚才磕头的地下。

    流着泪水吃完凉粉,大哥带着我们去询问乡邻,是哪位邻居给我们搅的凉粉?

    那时年轻力壮的男女都出外去打工,很多人携家带口全都搬走,家里只剩几位上了年龄的老人。她们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白发苍苍年老体弱。

    面对我们兄弟的询问,她们无一点头承认凉粉是她们做的。我们兄弟要给老人们拿钱以示谢意,她们不约而同板着脸,严肃得像祠堂里摆放着的祖宗塑像:“你们把邻里乡亲当成啥子人了?”

    然后笑着说:“那是老家常见的东西,多得很,只要吃得惯,就经常回来。”

    这是天下最难忘记的味道,也是我们心心念念了好多年、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尝不到的味道,我们怎么吃不惯?

    家乡的红苕凉粉还在!

    生我养我的家乡,我们的母亲还在!

    相信离开家乡的您,和我一样,以为家乡已是故乡,哪曾想,只要我们回来,根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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