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路

因为经济发展，城市扩张，我的老家早在20多年前就被拆迁了。老家的道路、房舍、农田，连同村里的小河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商品房、工厂和宽阔的大马路。但我并不很怀念老家和老家的路，想起老家，有快乐，更多的是烦恼。那时候的日子太穷苦太艰难了，连老家的路都那么难走；而现在的日子这么舒适美好，所有的道路也都是平顺好走的。
我的人生只过了短短40多年，也正是我国改革开放社会经济条件大变化的40多年，老家的路也反映了国家经济发展的变化。
我的家乡多雨。所谓江南水乡，烟雨江南，听起来很美好，但是对于一个农村小孩来说，农村的生活真的有许多不便。家乡的雨不分四季，随时可以下，有雷阵雨，也有连着下一两个月的雨，每天都阴阴的，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没个爽快的时候。那时候穷，下雨天都是打赤脚走路，又湿又冷又脏。路上什么都有，柴草树枝、碎砖岁瓦、鸡鸭牛狗的粪便，全都搅和在深深的烂泥里，一步步走，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会踩到点什么，像开盲盒。抬脚的时候要用很大力气才行，因为烂泥被踩得上劲了会吸住脚。有时候运气实在不好，踩到了碎玻璃渣子，鲜血淋漓还得接着走。
就算是晴天，这种路也很不好走。连续几个大太阳的晴天以后，烂泥都被晒干了，地面不再泥泞，可以放心大胆地一脚踩下去而不用担心被烂泥弄湿了鞋子。但是那地面全是坑，大的小的坑，人脚印子，牛脚印子，车轮印子，深深浅浅的。走在这种路上，必须时刻盯着地面，不然一脚踩进哪个坑里，疼一下是小事，崴了脚疼个十天半月也是平常。
一直到现在，我还偶尔会梦见下雨天去上学。我光着脚，裤脚管卷到膝盖上，鞋子拎在手里，一把伞撑得东倒西歪，一脚下去踩到了牛屎，脚底又滑又麻，脏水从脚趾缝里噗噗往上冒。恶心死了，就算马上到最近的河埠头去洗脚也不能缓解那种感觉。
那时候上学真的挺艰苦的。小小的人背着小小的书包，一路连滚带爬到学校，个个都像泥猴似的。
所幸后来村里给那条通往村外的大路铺上了砖头，所有人都高兴了很久。这条砖头路大概一辆板车的宽度，铺的是红砖，平铺，平平整整的，特别好，上学的路终于不用再一脚深一脚浅了。但是下过一场雨后，大家发现这条路也不能放心大胆地走哇。你也得小心着，因为有些砖头会冒坏水，一脚踩下去，呲得一股水喷出来，喷得裤子鞋子上都是，更加过分的能喷到人脸上。
所以说人心真的很难满足啊。后来村里又把砖头路修成了水泥路，还加宽了一些。这条路登场以后，我对老家的路再无不满。那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放学回家的时候，一边慢慢骑车，一边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挂在树梢，总是有一种我可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天尽头的感觉。
老家说要拆迁的时候，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了，我在离开老家不是很远的县城安了家，老家于我已经渐行渐远。听说要拆迁，我很高兴，父母不用再承担繁重的农活了。拆迁工作进度很快，父母和大多数村民选择异地重建，机器轰鸣中，老家消失了。
有几次，我想回老家看看，看看那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但是我总是找不到我们村，总是在我那时候看夕阳的路上就停下。那条路还在，更宽了，路旁全是工厂，而路的前方，是几座高楼。我总是走到一半就回头，老家有老家的路，我们都走得好好地，要一直这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