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岳阳路,梧桐群簇的马路边,我夹着一份薄薄的合约书,从一栋法式别墅里轻松快步走出,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旁边不远处就是一家咖啡馆,虚掩的玻璃门,反耀在斑驳陆离的夕阳下,直刺眼帘。慵懒的枝头一阵风吹过,刮下一大片梧桐叶。
我掏出一根烟,一边举步而入,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哐当一响,一阵眼冒金星,和玻璃门来了个亲密接触。真见鬼!赶紧走到旁边的沙发上,服务员连忙过来,问我要不要紧,我摆摆手,举目四顾,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我暗自庆幸幸亏没有什么人气,否则岂不是糗大了。
我要了一大份芝士,和一杯咖啡,揉着我受伤的额头,忍不住的再次翻开合约书,亲吻那飘着人民币味道的纸页,不禁心花怒放。
突然眼前一震,一个熟悉的面孔,几乎和我一样讶异的眼睛,差点让我眩晕。
我常常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当初那点所谓的洒脱,我早已经是一个可爱小朋友的爸爸了,也许这个午后,坐在这里的,也不只是四目对望的错愕,而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快乐午后时光。但故事好像总是那么的突兀,情节跌宕起伏着一百种可能,而其中的所有欢乐和黯然神伤,也只是坐在电视屏幕前的感动和感叹。
可不巧的是,这次,我成了这个故事的男主角。
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收住目光,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窗外,心里暗自苦笑,原来这个世界好小。
她喝着和我一样的咖啡,断断续续的和对面的男人聊着什么,一会又不经意的朝我这边投过一撇。一件T恤,和一条看起来有点宽松得并不合身的运动裤,盘起的头发丝丝如扣,但那微微发福的体态,和似乎有些暗淡的眼神,让我感叹着岁月对女人无情的侵蚀。
03年的上海远没有如今这般喧嚣,外环线的高档公寓才5000块一平,满大街的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广告,电话一响,16和弦的铃声总能羡煞旁人。
公司招进了两个新人,胖胖的老板满意的把我们召集到一起,用一种和蔼却不失威严的台湾腔告诉我们,公司非常的欢迎新人的加入,和所有同仁一样,我们将在这里获得巨大的提升和锻炼,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将使我们获益匪浅。
我一边点头说着是是是、会努力这样的套话,一边细细的打量着对面的她,和我一样,都是初出茅庐的小虾米,只是眼中明显的比我多出几分纯真和坚韧,因为我知道,我这样的小混混,压根不适合在这种制度森严的大公司里做一颗螺丝钉,所以进公司的第一天,我的眼睛就在其他女同事的上上下下晃荡。可她,真真切切的给了我一种无法表达的触动,这种触动,却狠狠的让我此后的整个余生都无法释怀。
由于是同一天加入的公司,很多时候,我们莫名的多了几分好感,同一个部门里,我们的桌位居然是挨的最近的两个,那个时候的我,简直感谢上苍天赐良机。虽然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相处,我也不失时机地偷偷在她抽屉里放几块巧克力之类的,有时候还会故意拖延时间,和她一起下班。可这一切,却起不到丝毫作用,她好像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拼命的画着她的效果图,只是偶尔有不能解决的,才会凑过来和我讨论一下,而我总是比她更加的不能解决,为此,我苦恼不已。
其实那时候我们的绘图作业不多,所以我有大把的时间正襟危坐的偷懒,这个时间,大部分的人都以为我在苦练专业,因为我总是拿个2B铅笔在纸上画着,一会儿问旁边的同事借个削笔器,一会儿又借块橡皮,弄得自己卖命苦干的摸样。只有她,时不时的走过来推我一把:干些正事了,明天又要被经理骂死。
我连忙合起手绘本,手忙脚乱下,竟然合反了,一抬头,她怔怔地看着一张张自己的肖像,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三个月的试用期,说长不长,在第二个月里,她就单独完成了一个小型办公室的方案图,而我,除了在每次会议上,像老板一样对公司的方方面面指指点点,提出一个个“建设性”的建议,和整套整套的“长远规划”外,毫无建树。
会后,当我垂头懊恼的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发现本子里夹着一张纸条:其实你很优秀,那么厉害的手绘,为什么不用到工作上呢?相信你,一定行的!
我一把抓起,揉成一团,重重的抛进了脚下的垃圾筒。
&
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轻柔的音乐忽然变得爵士起来,原来天色渐渐暗了,我一口喝光半杯咖啡,起身准备离开。
这么巧?我一愣,多么熟悉的声音。
是啊,你。。。我刚才还没有认出来。。。。真的很巧。我压根就没有想她会走过来。
哎,我也看了半天,刚才你一口喝光咖啡的样子,一点没变,这么多年,还是这个习惯。
呵呵,我尴尬的笑了笑。
这是我先生,他开朗的向我介绍着面前这个40开外的中年男人,笔挺的衬衣,笔挺的头发,金丝框眼镜后面,咪着一双精明狡黠的小眼,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
这是我的名片,他得意的递给我一张烫着金丝的名片,我假装认真的看着,连副总经理几个字都是烫金的。
不好意思,我忘了带名片。
没事,没事,我老婆好像说起过你,专业挺厉害的啊,哈哈,下次我们公司装修,肯定找你,哈哈。
呵呵,现在不画了,施工为主。
自己做?
小项目。
不错,不错,大有前途啊,不过生意人么,名片要随时准备啊。以后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介绍工程啊。
呵呵,我干笑了两下,这种典型的上海式的恭维,让我嗤之以鼻。其实,名片就在包里。
寒暄了几句,我明显的看出他有些不耐烦。
你们要不再坐下聊聊,我去买个单?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个厚厚的钱包,咚咚咚地走向楼梯。
她缓缓坐下来,刚才的开朗霎那间烟消云散。听她说起,其实后来她离开上海后,并没有打算再次回来,只是好像天意弄人一样,居然在后来遇到了一个上海男人,在相处了大半年后,还是跟他回到了上海,去年才办的婚礼。。。。。。她淡淡的说着,我一语不发,脑中一片空白,我们居然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
回神间,她先生边打着电话边走过来,不好意思啊,有点事情,要不下次再聊?
哦,好的。接下来他又说了一大堆生意场上的套话,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目送着他们离去。
在她转身离开的霎那,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一阵刺痛。转身就把名片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
终于到了那天,我豪迈地递上了辞职信。在进入公司3个半月后,我潇洒的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丢进了垃圾桶,用一卷厚厚的封箱带,把那个手绘本从头到尾封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从她面前消失。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不思进取的弃徒,但在第一个礼拜五的下午,我无意中经过那个台湾胖子的办公室,听到他们的谈话,知道要在我们两个新人中间选择一个留下来的时候,我就根本没有努力过。
大约半年后,在我去新加坡的前夜,整理一些东西时,我发现了夹在那个手绘本里最后一页上的一段字,感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有过的美好回忆,让泪水变得模糊。依然偶尔会想起,就像当初我爱你,没有为什么,只是爱你。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虽然第二天我想方设法地联系她,但在我离开后的不久,她就离开了那个公司,后来辗转从朋友那边得到的消息,她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已经离开了上海,要来当初的电话号码,早已是空号,而我也不知道换过了多少个卡号。
短短的三年多的时间后,我再次回到上海,靠着积累的一些人脉,慢慢的接着一些小的工程,没有大的起色,但也混得下去,渐渐的,我也过起了那种有烟有酒饿不死的生活。
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甚至幻想过交汇在某一个商场的电梯里外,或者擦肩而过在漕宝路的同一班地铁上,也许仅仅只缺少了一个回眸,但从此以后,我们确定再也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尝试过用任何一种方式去联络她。我每天开着一辆不起眼的破车,像一个体面的骗子一样,穿流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触光交错、花天酒地的拉着我的项目,用最低劣的材料,最低俗的手腕,说尽好话,赚取着一个个奸商的钞票,心安理得的装进自己的口袋。
2011年的一个初夏的深夜里,在我30岁生日的前一天,外面刮起阵阵狂风,夜风中,我把那个手绘本拼命的撕个粉碎,扔出窗外,随风飘散。
我昏昏的倒在床上,眼前竟然不断地闪现着那个洒满阳光的黄昏,岳阳路上那家昏暗的咖啡馆。想象起那些让我无情地伤害过的善良女子。当我意识到,以后再也无法如此单纯地去深爱一个女子的时候,我忍不住伤心地哭了出来。
阳光照过黄昏的咖啡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