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城北街之首,有一间茶馆名为“三北前”,至于为何得此名,不得而知,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了,至今已有四十年久。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川东的银城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人们饭后闲暇,交换谈资的最佳场所便是茶楼酒肆,而酒肆消费非浅,非一般百姓所能,于是乎,大家常常在茶楼里相聚,我想“三北前”是不是应市场需求而产生的呢?非也,据老人们说,“三北前”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至于早到何时,就无可考据了。
记得那时,我概有五、六岁之约,客居城中伯父家,无论冬夏,雨晴,每日清晨五点半,伯父就会端着一个大白瓷盅盅,并在里面放上一小撮茶叶,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向“三北前”颠颠而去,仿佛那儿有什么勾着他的魂儿,有无尽的欢喜似的,一年四季,除家中有大事发生,定不会有意缺席。
当年很是不明白,“三北前”有什么好,那么吸引人。伯父似乎也不是很懂茶,白瓷缸内壁一层黑乎乎的茶垢,毫无美感可言,而且,伯父喝茶像牛饮,看似也不懂品,或许他并不是为了喝茶,而只是单单喜欢“三北前”而已罢了吧。
“三北前”又有什么好呢?抱着十二分的好奇,我央求了很久,伯父才同意在某一天早上带我去过一把泡茶馆的瘾。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天空飘着细细的雨滴,雨里夹着微小雪粒,一粘贴到身上就化成了水珠,湿乎乎的,让人更冷了。伯父本不打算带上我,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他紧了紧我头上的围巾,抄过一件非常旧的军大衣披在身上,敞开下摆把小小的我裹在他的腋下,在昏暗得有些桔红的路灯下行走,他的脚步是轻快的,与冬的僵硬一点也不相符。
家离“三北前”并不远,虽说逆着风,但还是一会儿就到了。伯父跺了跺脚上的水,把大衣取下抖了抖,横在右手臂湾里。我从昏沉沉的世界钻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三北前”。茶楼里此刻已是人满为患,每张八仙桌周围,围满了熟悉的,陌生的男人,有年老的,有年壮的,没有青年,也没有女人、孩子。桌上一律是齐刷刷的白瓷缸,有的上面印着ⅩⅩ纪念之类的字;有的上面印着一个男性工人的图像;少有几个是印有牡丹花那种,每个茶缸 都冒着热气,整个茶馆看似有了一种云里雾里的朦胧之态,一群男人天南地北、孤朋鬼怪热烈地说着,甚是喧嚣,小小的我并没有体会到茶与茶馆的美。楼下已无坐了,伯父一边与街房邻人打着招呼,一边引着我向茶馆的楼上走去。
楼上,按现在的说法,算得上雅座。临街一面是雕花对开窗,窗上镶有明亮的玻璃,窗因雨而关着,雨水像一条条小溪从上而下地流动着,最后在尾空处悄然落下,隔上一阵,就会有“啪”的一声响,似人的一声叹息,让我有了一种惋惜的诗意。伯父与我对坐在一张靠窗的空桌前,堂官拎着一个长着长长的,长长的嘴唇的开水壶跑过来,扭着身子,从背后倾斜出热气腾腾的开水,瞧他那熟练的手法,便知是位老堂官了。听伯父说,他会很多式筛茶手法,具体是些什么,不记得了。
楼上的茶客都不怎么高声说话,看上去有些儒雅,他们或静静地听着雨声,或端着面前的青花盖碗,一手掀盖,一手托底,小口一呷,砸吧砸吧嘴,让茶水在口腔里滞留一会,然后咕噜吞下,像是把生活里的百味狠狠品味一番,最后和着苦累,无奈一口吞下,就在此时静享片刻安宁。或许来“三北前”的茶客们,并不是为了喝或者品,他们或许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无奈的现实面前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得半刻之闲,抵十年尘梦,喝完之后继续去操持一家老小的温饱。
或许像伯父,及伯父之流的一家之主,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与工作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尽人意之处,或失落或彷徨,总有些不能与人说的惆怅,于是在“三北前”茶馆的喧嚣或宁静中反复品咂,吞咽,好似想把世间万千烦恼在此刻,一点点地消化掉,让心灵拥有片刻安宁,才能重新披甲上阵,为父母,子女的温饱而战。“三北前”于责任在肩的男人来说,是一片灵魂栖息的港湾,是他们浮生偷得片刻闲的乐趣,怪不得伯父如此勤勉。
如今,经历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物质生活水平早已今非昔比,“三北前”的生意大不如前。银城的新茶楼推出了许多新的服务,精巧雅致的茶具,红茶、绿茶、养生花茶,品类繁多的茶叶品种,茶水更是用从山上采来泉水冲泡。茶楼现在巳多作为商业谈判之地用,完全没了“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趣味了。“三北前”已随着时光远去,我想它或许还在,还在上一代某些人的心里,也许,也在这一代某些人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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