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羿
我叫羿,是一名射师。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记忆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带着我走进山林,坐在大树下休息,然后影子离开了,留下我和满脑子的蝉鸣。
后来,我来到了现在的部落。他们告诉我,那天正好有一队人进山打猎,看见了在树下饿昏了的我,便救了回来。
大家对我都很好,有肉一起吃,有汤一起喝。我很感激他们,便常常帮忙做些杂活,他们都夸我力气大、能吃苦,我很高兴。
没多久,他们开始教我打猎,我的天赋震惊了所有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我射中目标的时候表示那么惊喜,对于我来说,只要搭箭、扣弦、开弓、瞄准、射出就好了。但我还是很喜欢射箭,因为这能够让大家高兴,只要能在带回猎物时看见大家脸上的笑容,一切就都足够了。
后来有一天,大家突然都开始不再笑了,田地开始开裂,庄稼纷纷枯死,时不时就有人倒下,部落里充满了沉重的叹息和撕心的哭泣,因为天上有了十个太阳,我恨它们!
我决定要除去它们,把它们从高高的天上射下来,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开始不断寻找各种材料,寒冰玄铁,千年的紫檀木,蛟龙的背筋……我不知道如何能造出可以射下太阳的弓箭,只得将大地走遍,搜集齐所有我能找到的天材地宝。
然后,我找到了世间最好的铸造师,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请他为我打造最强的弓箭。他告诉我我会失败,人力注定无法与天地相抗衡,但是我不信。
我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坚定地注视着他。他也没有继续他的劝说,而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明白他仍然觉得我不会成功,也知道言语无法改变我的偏执,便想用事实证明我的年轻无知,但他依旧会拼尽全力打造出最完美的作品,这是他对自己的尊重。
我给他留下了所有的材料,回家准备接下来更难的挑战。六个月后,铸造师的徒弟给我送来了他的成果。那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最强的弓箭,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丝毫的瑕疵。红色的弓柄,十支白色的羽箭,一看见它,我就知道,我一定会成功。
我看见了送箭人眼角的热泪,忍不住追问,他哽咽着告诉我:铸造师死了,六个月的殚精竭虑榨干了他全部的生命力,在最后一支羽箭成型的时候,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很难过,为他的逝去而哀伤,但我还是要证明他的错误。
第二天,我开始前往东海之畔,爬过了九十九座高山,迈过了九十九条大河,穿过了九十九个峡谷,最终登上了海边最高的山顶。我解下肩上的长弓,拿起一支羽箭,就像一直以来地那样,搭箭、扣弦、开弓、瞄准。我从未觉得阳光像那一刻一样那么刺眼,那么灼热,炙烤着我的身、我的心。我只带了九支箭——我不容许自己失败,哪怕只有一次。我不知道那一刻在旁人眼中持续了多久,最终,我卯足了全部的气力,向着一颗高高悬挂的红日射出了那一箭。
我不敢眨眼,看着箭尾的寒光直冲云霄,向着目标一往无前。箭身渐渐被太阳的光辉隐没了,但随后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长鸣,天空中出现一颗爆裂的火球。我隐隐看见火光中有一只三只脚的黑色乌鸦在不停地挣扎,最终无力地向着大地坠下,激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成功了!?
不敢让喜悦冲昏头脑,我稳定心神,搭箭、扣弦、开弓、瞄准、射出,然后继续搭箭、扣弦、开弓、瞄准、射出……我不再紧紧盯着前方的箭尾,一箭紧接着一箭。那一刻,我来不及思考,甚至听不见天地间轰鸣的巨响,只觉得满心的畅快。
当我感觉到箭筒里再也拿不出箭的时候,突然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一时跌坐在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可我还是忍不住狂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还是被无法抗拒的疲惫拖进了无梦的睡眠。
我在山顶上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才渐渐苏醒,然后背上了长弓,返回了部落。
为了迎接我的胜利,首领尧下令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封我为射师,还将商丘之地给我做封地。大家开始尊称我为“大羿”,我不喜欢,可也没有阻止,只要能看见大家的笑脸就好。
在那个庆典上,我见到了部落里最美的姑娘——嫦娥。我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时的微笑。她真的很美,就像皎洁的月光,亦真亦幻,动人心魄,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那天晚上,她入了我的梦。
几天后,首领找到了我,主动要帮我做媒,对方正是嫦娥。
我同意了。我想,她那么美,我会爱她的。
我很怕她会拒绝,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只说过几句话,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立马就同意了。
在首领的大力帮助下,嫦娥成了我的妻子。婚礼当天,来了一个神仙,他说是奉瑶池的西王母之命,来给我送不死药的。我搞不懂这些神仙的想法,为什么天上有十个太阳晒得大家那么苦的时候他们除了接受朝拜和贡品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又要来嘉奖我的功绩?我不喜欢他们,也就不喜欢这件礼物,我本来不想要,但是嫦娥代我收下了,我什么也没说。
婚后,我带着嫦娥一起来到了我的封地——商丘。我喜欢陪着嫦娥在家看日升月落,她看着风景,我看着她,但我还需要去为大家消灭为祸的怪兽和带回足够的食物。我前往中原,杀死了猰貐,又来到桑林,消灭了封豚;为了替首领取得雄黄,我去往北方,诛杀了九婴,又奉命前去洞庭,斩杀了修蛇;我曾去到畴华之野,一箭正中凿齿的心窝,也曾走入青丘之泽,了结了大风的性命。
我还收了一个徒弟,他叫逢蒙。他刚一出生的时候,右手就有六个手指,部落里的先知说他是个天生的英雄。我不信命运占卜,但他确实有着成为一个英雄所需的能力和志向。
可是后来的一天,当我带领着族人沿着黄河而上时,我听见了水底传来悲伤的琴音,像是低低的啜泣。我不顾众人的阻挠,只身潜入河底,一探究竟。
我看见河中有一座华美的宫殿,其中有一位俏丽的少女在拂动琴弦,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在她的身旁有着一只人身鱼尾的怪物,正紧紧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吃进肚里。
我想再靠近些,问她为什么要哭泣。但是那只怪物不允许我的靠近,狰狞着向我袭来,我只好徒手与它搏斗。但我到底是个人类,不能一直呆在水中,也无法立即打败这只可以控制水流的怪物。我只好先行返回岸上,去取来我的弓箭,临走之前我听见那名少女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是神,你打不过他的,快跑!”
神!?我感到内心燃起一股熊熊的杀意,原来这些神仙除了道貌岸然,还是会作恶的怪物。
我知道普通的武器不能伤害到神仙,于是我再次拿起那尘封已久的射日之弓和最后一支白色羽箭,重新进入黄河,向神明挑战。
但我失手了。
在我即将放箭的那一霎那,我看见了那怪物眼中仅有的绝望,那么强烈,那么可悲,连我的心都被震撼。于是,本该射向它眉心的箭偏离了方向,只射中了它的左眼,喷射而出的血液染红了那一片河水。它的身体被水流裹挟着漂走,我没有去追寻,只是将那名少女带回了岸边。
她似乎受了巨大的惊吓,一直目光涣散、神情恍惚。她的右手手指上裂了好几道口子,鲜血不断地向外冒,我为她包扎了伤口,和族人一起照料她。
我发现她有着与嫦娥不同的另一种美,恬静淡雅,温和近人。我不受控制地日夜守候着她,对于大家的劝说充耳不闻,我无法抹去心中那个叫嚣着的想法——我希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
九天后,我的愿望成了真。
她总是很安静,也不愿意讲诉自己的过去,我只知道她叫宓妃。我不断向她诉说着自己的经历,我以前从来不会向别人讲这些的,但我迫切地希望她能够知道。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
但是,她走了,趁着夜色,不曾留下一句告别。
我开始不知疲倦地寻找,就像当初寻找铸造弓箭的材料,甚至更加的疯狂,但还是丝毫没有她的踪迹。我本想继续踏遍四方土地,但是逢蒙制止了我。
他说,嫦娥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突然惊醒:我还有妻子,我还有一个家。
我只好带着族人回到了商丘,回归了以往的生活。我努力去忘记宓妃,但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开始害怕见到嫦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是我不能容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是我的妻。可是嫦娥还是知晓了一切。
她说,她要离开我,我们之间本就是一个错误。
她说,她之所以嫁给我,是因为我是大羿,是人们心中的英雄。
她说,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泪水,但她的脸上只有决绝和笑意,平静地劝我去追逐真正的爱情,然后,转身离去,不留痕迹。我没有去追,只是目送着她远去,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嫦娥,也没有听人说到过她的一点点消息。也许,她去了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居,我只能对着明月送上我的祝福,祝她离开我之后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曾经试着去寻找过宓妃,但只得到了风中的只言片语。最终,我放弃了。我明白我不可能放下一切去追寻一个缥缈的希望,爱情不是我的一切,我还有族人,他们的笑容是我一生的使命。只是,她的身影还常常在我的脑海中盘桓,去不掉,化不开。
为了阻止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我把所有的闲暇都用来教导逢蒙。他成长得很快,渐渐他的箭术已经不输于我了。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箭头会对准了我。
我赤手空拳,不能动弹,只是不可置信地质问他。他举着弓,随时准备结我的性命,他告诉了我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他爱嫦娥。他以为是我为了和宓妃在一起而逼走了嫦娥,所以他恨我,要杀死我为嫦娥报仇。
我没有为自己解释,甚至无法责怪他,他只是爱一个人爱到了极致,我甚至羡慕他有着能为了爱而献出一切的勇气和毅力。
所以,我决定成全他。只求他能够在我死后照顾好大家,他答应了。
当那只利箭从我的胸膛穿过的时候,没有意料中的痛苦,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解脱,一种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的解脱。
母亲、族人们、铸造师、十个太阳、首领、嫦娥……还有,宓妃。他们一个个的身影不断地在我的眼前浮现,又消逝为尘埃,最后只剩下一片无边的黑暗。
我终于是死了。
我叫羿,我从来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名射师。
嫦娥
我叫嫦娥,我就是我。
大家都说,我是世上最美的人。
大家都说,美女应该配英雄。
大家都说,大羿是一等一的英雄。
所以,我成全了大家的期待,成了大羿的妻子。
我爱他吗?我不知道。
第一次见他是在庆祝他射日成功的庆典上,我一向很少走出我的屋子的,但那一天全部落的人都去了。而且,我也想看看能斗过天的人究竟是什么样。
不出所料,他很魁梧,也很英俊,就跟所有哄小孩子的故事里的勇士一个样。
我本来想悄悄看一眼就走的,但是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他也是。他走上前来跟我问好,笨拙地问我的名字,真是个傻大个,我笑了一笑,回答了他。后来例行公事地夸赞他的英勇、跟他道喜,我心里其实并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当时只能说这些——他实在太不会聊天了。
我本想再逗逗他,但是眼角的余光瞥见首领正在看着我俩,眼中溢出的笑容有着别样的深意。我知道他的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霎时什么心情也没了,随便敷衍了羿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庆典。
果然,几天后首领来探问我的想法。他想让我嫁给羿,他们都想让我嫁给羿。大羿,这位全人类的英雄身边应该要有一位美人相陪,这才相配,这才合理。而我,不管有多少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都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注定是弱小的,不可能一辈子独自生活,她必须要嫁人,必须要依附于另外一个男人,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同意了,我想,我应该爱他。反正,除了他这世间也没有其他人值得我去爱。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场面很盛大,不亚于之前的庆典,首领亲自给我们证婚,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了。甚至连天上的西王母都派人送来了贺礼,那是一颗仙丹,只要我和羿分而食之,我们两人都可以长生不死。羿看起来毫不在意,我就接下了这件礼物。
然后,我来到了商丘。我依旧像以前一样,很少出门,很少跟人交际。羿很少在家,他总有杀不完的猎物,每次回来都是大丰收。人们纷纷去迎接他,去迎接自己的物资,这时候我只会静静地倚在门边,等待着他卸下所有的责任,回到我的身旁。他不会夸耀自己的英勇,我也不会询问他的经历,只是替他洗去一路的风尘,准备一桌肉食。
我知道逢蒙喜欢我,尽管他藏得很深,从不轻易表露,但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神奇。羿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也懒得去管他,反正喜欢我的人又不多这一个两个。
我本该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我的一生,但命运还是让我成为了我自己。
那一次,羿在外的时间出奇的长,回来的时候竟然没有带回任何猎物,与他同行的人什么都没有说,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但我能感觉到羿变了,在他看我的眼神里依旧有着对一个妻子的爱护,却没有了对一个爱人的深情。
我本以为我对这些看得很淡,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在意。我找到了逢蒙,逼问他事情的始末。让一个爱你的人开口可以很容易,我成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羿从一开始就不爱我,我一直都知道,但他以为他爱我。可是现在,他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我不知道是该替他感到高兴还是为他感到可悲,但我可怜我自己。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再做英雄的附属品,不想再为别人而活着。
我要做一个独立的人。
于是,在一个月圆如白玉盘的夜晚,我和羿摊牌了。
我拿走了西王母送来的仙丹,毫不犹豫地整粒吞下。它见证了我婚姻的开篇,也该带着它走向灭亡。
我不知道一口气吃下两人份的不死药会有什么样功效,或是让我涅槃重生,或是让我暴毙而亡。我只是需要一个特别的仪式,为所有的曾经送葬。如果我活下来了,那么我就能彻底地放下,成为一个全新的我,一个真正的我;如果我死了,那么是我注定不配拥有第二次的生命,这是对我过去混沌度日的惩罚。
我想最后赌一次,赌我自己的命。至少,这一次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不会后悔。
我感觉到身子越来越轻,像是失去了形体。我猜,我一定是要死了,这是灵魂离体的过程。我渐渐飘了起来,飞向了高处。夜幕中明月皎皎,散发着清冷的光。我能感觉到月亮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大,直至我能看见那棵高大繁密的桂树和那座寂静无人的宫殿。我飞入了月宫,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将在这儿度过无数的岁月,只是惊叹于它的精巧雅致。
我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月亮上一个人也没有,却有着一只雪白如玉的兔子。它很乖巧,我轻轻地抱起它,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审判。
第二天,来了一位替天帝传话的天官。于是,我知道了这座宫殿叫做广寒宫,这只兔子叫做玉兔,外面那棵月桂树是高达五百丈的不死树,而我则成了广寒仙子,负责看守这片没人愿意踏足的寂寞。
但是我从未感到孤独。
在这里我再也不需要理会其他人的想法,再也不需要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人,不管千年万年,我只需要为了我自己而活着。
玉兔很乖,很懂事,永远能够读懂我的心意,给我最需要的温暖。它甚至还会拿着玉杵,跪地捣药,为我研制各种各样的丹药。
后来,月亮上又来了一个叫做吴刚的男人,他不知怎么得罪了天帝,被罚到这里来砍伐不死之树。月桂树随砍随合,永远不可能被砍倒,但是他竟然还是傻傻地一直挥动着斧子,重复着这种没有意义的劳动。
不过,他很会酿桂花酒。月桂树上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馨香扑鼻的桂花,他每天除了埋头砍树就是酿造桂花酒,树下的土地里埋遍了酒缸子。
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给我送来一罐桂花酒,这是我们仅有的交情。久而久之,我就养成了每天喝一点桂花酒的习惯,偶尔还会用筷子给玉兔喂一小点。他酿的酒真的很香,我和玉兔都这么觉得。
总之,有这样一个邻居还是很不错的。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
我很快乐。
洛神
我叫宓妃,我是洛神。
我从一出生起就是神,但并不是洛水女神。
我的父亲是伏羲,他很爱我,从小就不让我受到一点点伤害。但是我不喜欢活在别人的羽翼下,我想要自己去看更大的世界,去过精彩的人生。
于是我从父亲身边逃走了,一个人,只带了一把七弦琴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来到了人间,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认识了很多人,但这些都不足以令我满足。再后来,我来到了洛水,岸边的景色让我再也迈不开脚步。我决定在此居住,不再旅行。
在那里,还有着一个勤劳勇敢的民族——有洛氏。我加入了他们,受到了殷勤的招待,每天居住在不同的人家。为了答谢他们的热情,我开始教他们结网捕鱼,以及如何更高效地狩猎、养畜、放牧。于是,他们更加争着抢着要我住在他们家里,把最肥美的猎物和最华丽的衣裳都献给我。
我喜欢这些人类。
我最喜欢的是可以坐在洛水河畔,一边弹奏着七弦琴,一边看着岸边的景色和来往劳作的人们。我常常在那儿呆上一整天,那能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有时,我会弹奏父亲教给我的曲子,它们大都是父亲亲自写的,有时,我就随着思绪撩拨琴弦,向洛水诉说着我的心,让她将我的快乐带向远方。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弹着七弦琴。当夕阳的余晖印进我的眼角,我起身想要离去。一向安静的洛水突然汹涌澎湃,我来不及闪躲,被卷进了河底。
我是人皇伏羲的女儿,我是神,凡间的河水不能伤害到我。
我感觉到一双瘦削的双手将我揉进一个冰冷的胸膛,那里面有一颗脆弱的心还在做最后的顽抗。我不愿弄坏我的七弦琴,便放弃了挣扎,紧紧地护着它。水流在我的耳边呼啸,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急速地移动,快得让我睁不开眼。
过了一段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短暂的时间,我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努力清醒了一下头脑,缓缓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一位异常俊美的青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随着水流舞动的如瀑长发,还有令人惊艳的五官,漂亮得像个女孩子,精致得像件艺术品。
我想我是看得呆了,连他什么时候把我放开的都不知道。然后,我看到了另一个让我震惊的东西——一条鱼尾,他竟然有着一条鱼的尾巴。银白的鳞片反射着水光,晶莹而梦幻,让他更加像一件天地精雕细琢的作品,应该受万人瞻仰。
他直直地盯着我,像是怕我会在下一秒就消失。
我微笑着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他说,他叫冯夷,喜欢我弹奏的琴声,让我继续弹给他听。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缺爱的孩子,霸道又任性,我无法拒绝他,他的身上有着让人心疼的魅力。
所以,我开始跟着他在黄河中鱼鳞紫贝装饰的宫殿里住下,每天只需要给他弹琴,陪他聊天。我喜欢他看着我时那坚定的神情,喜欢他听着我的琴音入睡时那婴儿般的安详。
我们曾一起溯流而上,来到昆仑之巅,将天下景色尽收眼底;也曾随波东行,一路鱼儿相伴,仔细品味九曲黄河的壮丽风光。他会送我最璀璨的珍珠,会送我最瑰丽的贝壳,会送我最缤纷的珊瑚,还会带我去看各种奇异的生物。我从未觉得有如此幸福。
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十只三足金乌同时飞上了天空。他们是天帝帝俊和帝后羲和的儿子,本该轮流上天照耀大地,怎么会一起出现?十个太阳的光芒太过强烈,连黄河水也变得暖烫,一点一点地慢慢减少。
冯夷对此毫不在意,但我很担心有洛氏的人们,想回去看看。可是,他竟然拒绝了我,这是他第一次不满足我的愿望,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肯放我离去。
我意识到他变了,一下子变得简直偏执得可怕,将我囚禁在河底的宫殿之中,逼迫着我每日为他弹琴。泪水不断地从我的眼中流下,沾湿了面颊,滴落在七弦琴上。我不断地祈求,换来的只有强硬的拒绝和瘆人的咆哮。我很害怕,决定一定要离开,再也不要见到他。
这种恐怖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水底的深宫看不见太阳,内心的惶恐让我忽视了水温的变化,于是我丝毫不知道三足金乌的陨落和那以一己之力对抗神明的壮举。直到那故事里的勇士亲自来到我的面前,将我带出。
那一天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我不断地咒骂着他,甚至亲手打烂了心爱的七弦琴,断裂的琴弦划伤了我的手指,鲜血和木屑在水中漂散。他不再咆哮,不再偏执,安静得像一座雕像,甚至对那直射他左眼的利箭毫无反应。
那一刻,我知道,他的心死了,是我杀了他。
我呆愣在原地,发不出一个声音,看着他缓缓倒下,被水流带往看不见的远方。
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羿正在默默地看着我,眼中有着与他壮硕的身形不相符的柔情。
他总是陪着我聊天,他说,我听,但实际上我基本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的眼前不断出现冯夷那悲伤到绝望的样子,那么让人心疼,将我的心搅成了死结。
我真的后悔了,我为什么要伤害他?我明明知道他是那么的脆弱。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过去所有的美好日子都不见了,是我亲手送走的。他还好吗?他的箭伤好了没有?他现在在哪?
……
我一定要找到他,跟他说对不起。
于是,伴着漫天的繁星,我开始了我的追寻。我没有告知羿我的离去,或者说我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关于我,关于冯夷,关于我们的故事,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回忆。
我先回到了冯夷的宫殿,但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踪迹。我在附近的河床上发现了羿的白色羽箭,上面穿着冯夷已经开始腐烂的左眼。我掩着面,泣不成声,将它们一起埋葬在宫殿的后方。
然后,我只好开始了地毯式地搜索。我顺着黄河而下,来到了渤海之滨,又逆流而上,登上了昆仑之巅,如此周而复始。
就这样,过去了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我将黄河的所有角落一次又一次地踏遍,没有人比我更加熟悉她的水情,可我还是找不到他。
我又回到了洛水河畔,风景如故,但有洛氏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是迁徙离开了吧。
我想,冯夷一定是故意不想见到我,他一定恨透了我。
我感觉好累,前所未有的累,累得不想动弹。
看着荡漾着涟漪的洛水,我压制住体内的神力,纵身跳下。
我死了。
或者说我死过了。
因为天帝救活了我,让我来做管理洛水的神。我没法拒绝,在我刚刚一睁眼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了定局,我把这当作是对我的判罚。
所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永远地看着河水东流。我终于明白了冯夷的固执——水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地让人想要发疯。我还没有疯,也许快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我不再希求能回到冯夷的身边,我想要能知道他的近况。
但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河伯
我叫冯夷,别人都叫我河伯。
我本来是一名凡人,有一天过黄河的时候不小心被淹死了。也不知道天帝是怎么想的,大手一挥,就直接让我做了黄河的水神,难道神仙的任命都这么随便的么?
总之,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次任命,没事捡了个神仙当,谁会不乐意呢?代价是我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双腿,只有一条鱼的尾巴,再也不能上岸。
当水神的日子很无聊,只能天天在黄河水里泡着,没有人可以跟我说话。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着鱼群游来游去,搅动水流打乱它们的队形,但是它们一点反抗都没有,只会默默地恢复队形继续游来游去。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后来,我发现人类比鱼有趣多了。每当有人在河边观望的时候,我就会让水面保持平静,当他们坐上船只行驶到河中央的时候,我就会冷不丁地掀起大浪,搅动着船只左摇右晃,吓得他们鬼哭狼嚎。
我喜欢听人们的尖叫声,这能让冷寂的黄河热闹起来,能让我感觉到片刻的活力。可惜,他们来的很少,所以我只好把握住每一次机会,让他们叫得更加疯狂、更加绝望。我想,也许哪一天天帝也会让另一个淹死的人成为神仙,那样就会有人来陪我了。
但是没有!一直也没有!从来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要尖叫!更多的尖叫!更动听的尖叫!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我一向不会去记时间的,反正都一样——我听到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婉转连绵,如鸣佩环,欢呼着,雀跃着。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随着河水流淌进我的胸膛,告诉我,原来那里面还有东西在跳动。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找这个声音,随着水流捕捉它的踪迹。它会在白天响起,又在夜晚逝去,但夜幕无法阻止我的征途,我不分昼夜地追寻,不知疲劳。我逆黄河而上,不肯放过任何可能的角落,走过沁河、渭河,最终我来到了洛水。
我终于见到了她,那个奏出如此乐音的少女。她坐在洛水河畔,拨弄着手中的七弦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一抹柔和的光。
我就这么看着她,从晌午到日暮西沉。
当她抬手按下袅袅的余音,望了一眼远方的夕阳,站起了身,我意识到她要走了。
我霎时猛地一惊,不!不要走!你不能走!
我来不及多想,立即掀起滔天的巨浪,将她裹挟进我的怀抱,死死抱紧,不肯放手。我突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胆怯,就像一个做了坏事怕被抓包的孩子。我只好拼命地向前游,尽快远离这片水域。
我很快冲出了洛水,回到了黄河的干流——这让我熟悉到厌恶的地方,但这一刻,这儿让我感到了心安。我这时才意识到怀里的娇躯丝毫没有动作,我又害怕起来,比上一次加倍的害怕,我不要她死!
但她竟然平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仿佛还在岸上,于是我明白了:她也不是人类。
我轻轻地放开了她,窘迫地不知道该有什么表示。她主动地跟我谈话,我知道了她叫宓妃,是伏羲的女儿,她还同意以后每天给我弹琴,我很高兴,尽管我并不知道伏羲是谁。
她不会离开了,会永远陪着我,这就够了。
我不再需要尖叫,无聊的人类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只需要她的琴声。她喜欢去看不同的风景,我便陪着她将黄河游了个遍;她喜欢搜集珠子壳子,我便将最好的都送给她;她喜欢那些长得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便让它们都来到她的眼前。
我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永远,但是我错了,她竟然要离开我!?就为了那几个太阳!?就为了那几个人类!?
不!!!
她不能走!她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我让她继续为我弹奏,可是,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有点后悔了,她的脸上应该永远洋溢着欢乐的笑容,但是现在连她的琴声都是悲伤的曲调,可我还是不能让她离开我。
不行!!!
后来,来了一个讨厌的人类,他悄悄潜入我的宫殿,企图将她偷走。我想要杀死他,但还是让他逃脱了。这些都不重要,但是,她却说,她不会再为我弹琴,她恨我。
她恨我!?
为什么!?
她竟然说她恨我!?
看着七弦琴被她摔成碎片,我没有力气去阻止,胸膛里有个东西挣扎了几下终于停止了跳动。
似乎有个尖锐的东西扎进了我的左眼,有什么关系呢?
琴碎了。她走了。
我不知道水流将我带向了何方,反正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随手拔出了那个似乎是箭的东西,丢弃在水中,上面好像还带着我的一只眼睛。
我不知道该去哪,也不愿动弹,继续随着水流游荡。后来,应该是沉在了某处的河底。
我就地睡去,任泥沙将我掩埋,越积越厚。
我在冰冷的黑暗里,一个人,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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