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五个，五弟在出生七个月时就被过继出去。我和四弟年龄比较接近，我负责照料看管他，在农村，这是很平常的事。
四弟一直不同于我的内向文弱，调皮捣蛋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我们那个被几座丘陵小山围绕起来的小山村，因为有一条县级公路穿过，倒也不十分闭塞。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非常贫穷。特别是我家，因为历史等原因，可以说日无蔽体之衣，夜无鼠乞之粮。衣不蔽体于幼稚的我们倒不是十分可怕，可怕的是饥饿的折磨。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如我们一样体会深刻的。我也只是这些年，才终于没有再从梦中饿醒，但我却无视医生和朋友的劝告，无论白天夜晚，都要吃饱喝足才会心满意足。
幼小的四弟饿得实在受不了，又谨记着母亲“饿死不偷盗”的教诲，为了抚慰辘辘饥肠，便在有人家正吃饭时，“碰巧”赶上，到这户人家，以可怜模样让人心生慈悲，施舍一汤半食，聊以果腹。
但乡人皆苦，富裕的人家到底不多，并且四弟的频繁“光顾”，让邻人渐生厌恶。慢慢地四弟不只“乞食”不成，就是到邻家去“溜达”的机会也被剥夺。特别是别家吃饭的当口，如果四弟出现在门口，是会被咒骂，有时甚至会挨打。
四弟是顽强的。为了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只得扩大自己的蹭食范围。小小年纪的四弟，居然可以到他从未去过的邻村，去他一次也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家餐桌上的饭食“偶遇”过。
看老实巴交的我在家里饿得头闷眼花，四弟向我传授“经验”：“你要先看哪家屋顶上冒炊烟，有烟子冒出来，那家人就是在煮饭，你赶过去正好。去了也不吭声，坐在他家门槛上假装玩耍，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如果他家吃饭时还没有人理你，也不给你吃点啥的，你也不要失望，紧盯着他的碗里，他就会心软的……”
当时同样幼小的我，对这种“示弱”般的乞讨，是心情复杂的，但确实因为脸皮薄，到底还是没有去亲自“实践”过一次。在我的人生信条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虽然那时的我，其实还没有“节”的概念，只是实在没有四弟那种“勇闯外村”的信心和勇气。
再饥饿的童年，也是有天真快乐的。特别是在庄稼刚收割的季节，肚子里稍微有点铺垫，童心未泯的我和四弟，在老家的四合院里捉迷藏，或者相互追逐游戏取乐。
同院的张二老太太是位寡居多年的小脚妇人，其时大约有七十多岁。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其实非常善良。在我家里缺吃少穿的日子，不时救济。特别是对我善良的母亲，时时给予开导。张二老太太是慈悲并且不幸的。我们虽然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也不知道她丈夫去世的时间，但晓得她最忌恨有人骂她“寡妇”(我们老家称为“寡母子”)。因为教书的儿子在文革早逝，张二老太太独自抚养远嫁他乡的儿媳遗留下来的大孙子，性格更加怪异。
我和四弟蹦蹦跳跳跑过张二老太太的身边，边跑边叫。有时因为大叫大闹惹恼了她，张二老太太便会破口大骂。有一次，我和四弟在院子里玩相互追逐的游戏，四弟因为要逃避我的“追捕”，一不小心撞上了正与人摆龙门阵的张二老太太。可能是差点撞倒了个子矮小身体羸弱的张二老太太，或者撞痛了她，张二老太太顿时跳起脚来拍打着手骂起来，骂完了还不解恨，嘶声力竭地吼叫到:“你他妈的这几天吃饱了哈！等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你龟儿子些跳得八丈高！到那时看饿不饿得死你狗日些嘛……”
农村人如此骂粗话本来不足为奇，我们一直生活在粗鄙的乡村，对这些脏话俚语早就习以为常。我们的家庭确实寒窘至极，寒冷和饥饿就如两只恶魔，分分秒秒威胁着我们压迫着我们，逼得我们极端自卑。
我大概记得，那时四弟三岁或者四岁，我要么五岁或者六岁。我们虽然只是孩子，不过已经懂得了一些事，包括这些后来我们长大了才知道的“自卑”“自尊”。我和四弟被张二老太太骂得心里酸酸的，先前的欢声笑语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颗童稚的心像落进了冰窖。我们兄弟俩先是默默地相互对望，然后两人走近，牵起对方的小手，本想悄悄地躲回家去，但是又似乎有些心有不甘。听着张二老太太不依不饶的恶骂，既无可奈何，又悲哀辛酸，还有委屈愤懑。被侮辱被欺凌的感觉一涌而上，我和可怜的四弟，在我们生活着的熟悉的院子里，伤心痛哭起来，最后是声震屋瓦的哀嚎。
极端的自卑，就会产生极端的自尊。
四弟的性格和我迥然不同，那时他还是一个成天流着鼻涕穿得又脏又破，头发凌乱得像鸡窝，不懂事理的农村娃，但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行事方式。
过了几天，张二老太太又在院子里和人闲聊，说得正起劲的时候，四弟靠拢过去,恭恭敬敬地朝张二老太太一鞠躬,极其尊重地招呼：“张二祖祖。”
张二老太太摸着四弟的“鸡窝”，笑容可掬地回应:“嗯。乖娃娃。这个四娃是个乖娃娃！”
四弟摇头摆脱张二老太太鸡爪一样的手，仰头再叫:“张二婆！”
张二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四弟又喊出声来：“张二娘！”
迷迷糊糊的张二老太太愣神的时候，四弟更加放肆地大声地叫起来：“张二姐！”
退后两步的四弟，紧紧地盯着张二老太太由红变白再转青的脸，像盯着自己一件极为得意的作品，捉弄地尖声大叫：
“张二嫂！”
“张二妹！”
已经清醒过来的张二老太太在四弟这声夸张的叫声后，手指颤抖地指着四弟，但是嘴里发不出声来。四弟眼睛里满是泪珠，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朝着张二老太太大喊：
“张二寡母子！”
四弟不管不顾，恶毒地喊出这句话后，得意洋洋地做出农村孩子各种恶作剧的动作。
张二老太太终于如母狼般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既哀且怒，动作蹒跚神情悲恸地追着身体灵活的四弟满院子跑。年老体衰的张二老太太最终没有追上左撞右奔的四弟，但四弟最后被父亲罚跪在地，暴打了一顿。不过，四弟和我为这事高兴了很多天。
人性的恶，是因为受到了不公的对待，或者超过心理承受的凌辱，就会像野草一样，从石头缝隙里，拼命地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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