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浦西,内环Z小区。
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我把客厅里的长沙发移到北墙的窗口,白天,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风景,偶尔,阳光还能撒到身上。夜晚,我把沙发当床,关了灯,或能看到星星月亮,或能看见云在动。起初,不论白天或黑夜,都能听到鸟鸣。
楼底下就是ZS公园的铁栅栏,一大片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正对着窗口,我站在七层楼上,最高那棵梧桐树的树梢比我还高。最初居家那时,梧桐树刚刚发芽,透过树的枝桠我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和近处公园里的游乐设施,能看到树底下枯黄的落叶和四季常青的八爪金盘(一种常绿植物)。渐渐地,树叶子一天天长大。如今,法国梧桐早已成了窗前一堵绿色的幕墙,我再也看不见远方的世界,我只能看到幽暗树隙里的小鸟和挂在树梢上的乌云。
我是一个观鸟爱好者,疫情限制了我的脚步,我只好在室内架起望远镜并用我努力的耳朵对着窗前的梧桐树观鸟听鸟语,伴着核酸检测捱过一天又一天。
树林里的鸟比野外少多了。最多的当数麻雀,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偶尔因为距离近,开着窗,满树梢的麻雀像一团乌云一样突然群起,眼前一暗的同时,还会听到“噗”地一声响。珠颈斑鸠喜欢从树上飞到我窗下五楼的楼檐上。有时我正在看书,忽然传来“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我站起,脸贴在玻璃上往下望,果然看见两只珠颈斑鸠在楼檐上追逐嬉闹,像灰头土脸的中年大叔挑逗人家良家妇女。那种全身乌黑、只有喙为黄色,比麻雀大比珠颈斑鸠小的鸟叫乌鸫,它的叫声清亮婉转,富于变化,它会模仿多种鸟的叫声。小时候家乡常见的白头翁,沪上叫白头鹎,个头比麻雀稍大,头顶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白色羽块,其余全黑,身体呈橄榄绿色。白头鹎的叫声高昂悦耳,像悠扬的笛音,让人百听不厌。
过去室外观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感受的是生命的灵动,是鸟语如歌,是大自然带来的自由、和谐与安宁。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被疫情限制,足不出户,竟生发出羡慕与嫉妒交织的情绪,生发出飞翔的渴望。夜晚躺在沙发上,黑暗里想象着彼此一墙之隔却有着如此不同的遭遇,不免会做梦。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抱着团来的两箱果蔬吃力地走在一个45度的斜坡上。我带着N95口罩,穿着自制的防护服,身上汗津津的,呼吸都困难。就在我快要上到坡顶的时候,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箱子从我手里滑落,滚到了沟底。我下去捡,有一个箱子摔坏了,苹果散落了一地,一个中年大叔捡起一个,我说是我的,他不友好地又扔到了地上。还是孩子们单纯,纷纷弯腰拣起苹果递到我手里……再一次上坡时,我听到了白头鹎的叫声,循声望去,一只白头鹎正卧在前方一块竖立的牌子上,牌子上写着数字“18”,“18”什么意思?是我“要发”,还是疫情从一月份开始到八月份才清零?
梦醒了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想一定是我看负面新闻看多了,是担心病毒没完没了。其实疫情之下的上海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网上的报道只是少部分的情况。我所在的社区不但服务周到,做核酸检测井井有条,而且不定期发放爱心捐赠物资,吃的用的始终可以团购得到。
本来以为足不出户就没事了,可现实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4月17号,我住的楼栋里莫名就查出了一位阳性。通常,小区里一旦发现阳性都立即转移了,可我们楼上这一例,物业群疫情通报的“是否转运”一览,每天写的都是“否”,备注一览写的是“大重病”。后来知道,这是一位老人,做了肾移植不久,因为术后的护理与用药比较专业,家属不同意去方舱医院就没去。他住顶楼,与我不对应,不用一个下水管道和烟道。
从此就过上了与阳性患者住同一单元楼的日子(相隔25层),第一次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疫情离自己那么近,近的触手可及,近的可以呼吸同一座电梯里的空气。禅精竭虑地思索怎样切断所有可能的联系,然而,本来就足不出户了,还能做的,就是把室内的地漏都封堵上,以及不再开窗户,不给病毒气溶胶可乘之机。
窗户玻璃是专为隔音设计的双层。不开窗望远镜不好使,我只好脸贴着玻璃睁大眼睛往外望,我看见了朱颈斑鸠,看见了乌鸫,看见了白头鹎,当然还看见了麻雀……我看见它们的喙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可是我却听不到声音。听惯了鸟鸣的我一下子变得不适应,我的思维开始混乱,常常出现不可思议的幻觉。甚至接打电话都变得游移不定,害怕电波不干净。
人类医学扑灭一代一代的传染病,却迎来一个又一个更难对付的传染病,如今这个奥密克戎病毒更是刁钻古怪,无孔不入。纵然房子是钢骨水泥,也觉得不是堡垒,不堪病毒一击。小时候对“人定胜天”这个词印象深刻,好像人与天争,每次都胜利,现在的感觉却是,天外还有更大的天。
疫情之下,房子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封闭的盒子,我成了盒子里的小鸟。真正的小鸟在窗外自由自在,我却被禁锢在盒子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如一只鸟。
我看见了楼下做核酸的人流,稀稀拉拉的,像一行慢慢蠕动的蚂蚁。自从楼上那户阳了以后,我们也不再下楼做核酸,改成在家里病原自测。与我一起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望的小外孙突然大喊:“默默!默默!”默默是住另一栋楼的他的玩伴,他们快一个月没见面了。“默默!默默……”小外孙一直喊,边喊边挥舞小手,可是,楼下的默默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小外孙哭了:“默默也不理我了!”我伸手把小外孙揽在怀里,我说:“别哭。”可是,我的眼泪却没能止住。
天是蓝的。对面最高那棵法国梧桐的树梢上有几只小鸟在雀跃。我转移小外孙的注意力,手指着树梢对他说:“快了,我们离像小鸟一样自由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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