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会有一点看不起自己……我写的时候会有一点恨自己，有一点屈辱感……”
看到林奕含讲这段话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个案，她也一样恨自己，用她的话说，“无论在什么时候，只有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情，我就会想起那件事，我就觉得是我不够纯洁，不配得到，是我的报应……”
没错，她的经历跟林奕含有点象。
我的个案中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她们都是同样的憎恨自己；又比如，她们都是标准的完美主义者，甚至达到自恋状态的完美主义者，有很多人象林奕含一样，曾经是学校里矫矫者，是妈妈眼中的骄傲；再比如，她们一直沉浸在幻觉里，不断地自我欺骗；然后她们中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身体上的快感，不能面对两性关系，也不能坦然面对性需求。
最重要的是，即便很多年以后，一旦遇到让她们产生挫败感的事情，就会很容易触发回忆，然后她们就会陷入严重的自我讨伐。
“为什么我当时就那么懦弱！为什么我就没有反抗！我应该反抗啊……”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有的人甚至过去了十几二十年，却仍旧会痛哭流泣。
她们不能接受“我是孩子，我无力反抗”是现实，这与她们内的幻觉有着强烈的冲突。
事实上，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成年女人面对一个处于性兴奋状态下的男人，也一样毫无抵抗力——“无力抵抗”不是女人的错，更不是孩子的错。
但是她们在内心深处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在她们的幻觉中，她们是无比强大的，可以象侠女一样，迅速制服这些混蛋……所以我经常觉得，也许产生真正痛苦的原因之一，不是被诱奸，或被强奸这件事，而是由这件事所引发的挫败感——我很弱，我也很懦弱，我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大——这与被狗咬相比较来讲，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被狗咬的人不会认为自己很弱，只会认为自己很无辜，所以，这种对“我很弱”甚至是“我很懦弱”产生判断才是痛苦的原因之一，这样的人而后就会进入自我讨伐的模式，反省、憎恨、讨伐，直到无法原谅自己。
当然也无法原谅父母，因为父母没能够提供周到的保护，有的个案甚至因此与父母关系不断恶化。
虽然父母应当对孩子提供周到的保护，但是毕竟父母也是人，也会受到他自身的局限。
就象林奕含对父母说：“咱们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乏性教育。”的时候，林奕含的妈妈却说：“性教育是给需要性的人”
其实两个人说的是两回事，林奕含所说的性教育，严格地说应当是“性安全教育”或“性防御教育”，也就是教会孩子识别性骚扰或性侵害者的教育，告诉孩子什么情况下应当迅速逃离，学会保护自己的教育。
比方说前一段时间上海被召回的性安全教育课本，其实内容非常好，我看到了一些图片，里面告诉孩子小背心，小短裤的部位，是任何人都不可以碰触的，还表现了不同的环境下，成年人对孩子的性骚扰场景，结果被无知而又思想肮脏的父母给举报、叫停，甚至召回了。
这些愚蠢的父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其实是让自己的孩子裸露在这个到处都有可能会伤害孩子的世界，完全凭孩子的命运来与这个世界里那些会侵犯孩子的成年人来博弈。出了问题就就抱怨，讨伐，但是当伤害已经形成，讨伐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性骚扰的人判了死刑，对孩子的伤害也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为什么不能在伤害有可能发生地方来进行预防呢？为什么不能给孩子充足的性安全教育呢？就因为你看到这些内容感觉很羞耻？那么有问题的其实不是教材，而是你自己对性的观念。
林奕含对妈妈说的性教育，其实就是这种上海被召回的性安全教育课本里的教育。
而林奕含的妈妈说的性教育，其实是被那些性教育者，凭着自己的幻想，搞成生理卫生的直接与“生殖系统”“第二性征”有关的教育。在这个教育里没有如何保护自己知识，这种教育说实话，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只是刺激了孩子们对“性”的感受和想象，这种教育在女孩子来初潮，男孩子第一次遗精的时候，由父母讲一下就足够了。
所以林奕含母女二人其实都因自身的经历而受到局限，无法正确正解对方的话，林奕含觉得讲这样话的妈妈不理解自己，而林奕含的妈妈觉得孩子讲这种话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当年她自己接受这些性教育课本的时候，没有任何意义，还挺刺激的——所以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我们人类必然受到与自己相关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局限的问题。
对同一句话，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完全是受限于我们自己的经验、记忆和情绪，而这必然会产生沟通障碍。所以陷入在憎恨中的人，被自己的情绪操控着，无法清楚地看到问题的症结，也自然无法用正确的方式沟通。
而且因为特别憎恨自己的懦弱，也就特别渴望自己强大，现实生活中越弱，幻想中的自己就越强大，越能够任性地活着，但这是痛苦的根源——在一个人幻想自己很强大的时候，她更无法接受自己的弱小，会更憎恨自己，而憎恨又会消耗一个人生命，使之变得更弱，甚至体质也会因此而瘦弱，这又导致这个人经常处于防御状态，无法正确理解别人言语中的含意，这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所以释迦牟尼也好，孔门弟子也好，老子也好，这些圣人才教人类在幻觉起处学会停下来，修习止观（有兴趣学习止观的朋友，可以到千聊Live的独步清凉直播间听我关于止观的课程）。
幻觉对于人类来讲，所带来的伤害往往比我们想象得要大无数倍，正因为我们总是以为幻觉是无害的，所以才会忽略它，当一个人不断地幻想自己强大的时候，每一次现实生活中的脆弱、不堪一击，就带来了更大的挫败感，这个挫败感无情地砸碎了那个自恋的外壳，那种血淋淋的痛苦是非常真实，痛入骨髓的。
而且很多小的时候被诱奸或强奸的女人，一但在生活中遭遇了产生挫败感的事情，大脑的神经通路就会自动将这种挫败感与被诱奸或强奸这件事产生连接——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傻，无论是什么原因产生挫败感，最终大脑的反应区域是固定不变的，而且不但位置不变，还会因为重复刺激而扩大，唯一能解决的办法就是止观——让自己停下来去观察。
另外大脑也不会去分类整理同样的情绪，不象电脑一样可以细分，大脑无法对同样情绪的来源作一个详细的归类，于是当强奸或诱奸这种创伤性事件一旦发生，在大脑中本身就会形成了强大的印记，然后在生活中遭遇的所有类似的情绪，都会导向这个与“痛苦”和“挫败感”相关的区域。于是创伤对于这些人来说，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加重，因为生活中所有的痛苦和挫败都会加重这个神经通路。
所以林奕含在视频里说：“我的精神科医师在认识我几年之后，他对我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然后又过了几年，他对我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后来他又对我说，你是经过了核爆的人。”
这其实意味着十年的心理治疗，没有帮助她斩断或改善这个神经通路，反而在一直加固它，一直深化它，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遗憾，虽然我不想说这个精神科医生的道路走错了，但是事实证明，他好象确实用错了方式，我只能说想要细微地化解这个问题，确实不是每一个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咨询师能做到的，对于林奕含这样的患者来说，确实需要更敏锐，更细微观察，以及更有力量的引导。
因为林奕含这样的患者，她们大多是非常自恋的完美主义者。自恋会让她们更努力，也让她们在学校里更优秀，但也同时让她们在生活中更容易产生挫败感，更受伤更深。自恋是她们保护自己完美主义幻觉的强而有力的方式，但诱奸或强奸把自恋的甲胄彻底粉碎。为了逃避为种因为自恋的甲胄被撕碎而产生的痛苦，她们会陷入自我催眠——“这是一个关于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它里面是有一个“爱”字的，可以说，思琪她注定会终将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正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林奕含在视频里这样讲。
但这是幻觉，这个“爱”并不是真的，这个爱其实是来自于“无力憎恨自己”——因为憎恨自己太痛苦了，痛苦到不能面对，所以就会以“爱”为名来欺骗自己，但这“爱”其实是幻觉。因为她们憎恨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懦弱，还憎恨自己的欲望。
所以林奕含说：“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她之所以把“性”放在最后，艰难地说出来，是因为她的内心还在抗拒，她不愿意承认她在被诱奸或被强奸的过程中是有性快感的，因为这让她们觉得自己不洁。
这是有遭遇类似事件的女人们最大的恶梦——她们因为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产生快感，而无法原谅自己，这比“懦弱”“无力保护自己”更让这些人感觉到羞辱，好象产生了快感，就说明自己是肮脏的，渴望被强暴一样。
但事实上，任何人在生殖器官受到刺激的情况下都有可能会产生性快感，这跟是不是强奸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有一个——你是人类。
你是人类，你就有人类的特性，而且这个特性无法改变，当你的生殖器官受到刺激的时候，你就会产生快感，你有快感，说明你活着，说明你不是“木乃伊”，但并不说明你欢迎强奸或诱奸，也并不等于说强奸或诱奸者无罪。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人产生欲望的时候有多种情况，其中一种情况是来自于“恐惧”——恐惧的时候肾上腺激素分泌，如果同时生殖系统被刺激，就很容易让人产生混淆，分不清是这种身体感受是“恐惧”，还是“性欲”，因为无论是“恐惧”还是“性欲”都是肾上腺激素在分泌，感受几乎别无二致，只是人类的大脑会针对不同的情况进行分类，对眼前的状况进行解读，可是当一个女人，尤其是小孩子遭遇了性侵犯的时候，她的人生中还没有经历过“性冲动”的场景，就直接被带入了恐惧和性冲动混淆的状况，这必然会产生混乱——让一个人分不清这个性快感到底是来自恐惧，还是来自“喜欢”或“爱”，毕竟性快感是哺乳类动物自我取悦的一种方式。
所以一个女人，如果你在遭遇性侵犯的时候，偶然体会到了性快感，这并不是羞耻的事情，也不是你的错误，因为你是人类，人类的身体就是这么傻，有的时候就会分不清，尤其如果你是小时候遭遇的状况，会更混乱，这是正常现象，这个现象只能说明你是人类，不能说明任何其他事情，尤其不能说明你错了，或者你不纯洁。
纯洁不是以有没有性快感来划分的。真正的纯洁是去掉了对美丑善恶的分别，但又不是没有分别；或者说是去掉了贪欲，嗔恚和无知的。这两种情况，任何一种都与“性”无关，所以小孩子在我们面前抚摸性器官的时候，我们不能说他们不纯洁，他们只是在取悦自己，这跟纯洁无关，而且正因为他们太纯洁了，所以无所忌惮。
林奕含就是这样，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在被诱奸的过程中产生了快感，而催眠了自己，让自己“爱”上这个伤害她的人，这样似乎自己的“性快感”就会因为“爱”而变得纯洁，但这个不是真实的，而是幻觉，幻觉最大的问题就是它一定会破灭，并且一旦破灭，就一定会带来痛苦——因为这个被催眠出来的“爱”，无法掩盖“恨”，这恨里包括对自己懦弱的恨，对自己无知的恨，也包括对自己性欲望的恨，更包容了对诱奸者的恨。
恨是真实的，而此时的“爱”是虚幻的，真实的东西一定会刺破虚幻的相，当恨裸露出来的时候，痛苦就如影随形。所以有过这种遭遇的女人，必须要学会接受自己的恨，然后把恨转化为力量，去改变。
林奕含说：“所以这绝对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一本控诉的书……我要做的不是报导文学，我无意，也无力去改变社会现况……”
看上去很平和，但实际上这种平和是压抑了内心的愤怒、憎恨得到的假相，这种对愤怒和憎恨的压抑也注定会吞没她的生命。
恨就是恨，愤怒就是愤怒，当你承认恨和愤怒的存在的时候，它才会转化为力量，才会击退懦弱，才会有勇敢从心里升起来。如果她说：“我非常愤怒，我就要讨伐这类人渣，因为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人在伤害无辜的孩子们，身为人类，我们要保护这些无辜的孩子，我写出这些，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象我一样受到伤害的人”那么她的痛苦将会得到转化，生命也会从此变得不同。
如果她妈妈说的“她写书的目的，是希望社会上不要再有第二个房思琪，希望天下的父母、善良的男孩、女孩和男人，都能用温柔和温暖的心灵来一起保护房思琪们。我们的孩子离开了，我们再也听不到她再叫我们一声：比比和妈咪，但希望大家都能记得她可爱的様子。最后，如果大家不舍奕含，请大家帮我把我和嘉芳的心声，用各种方法，FB、Line、Instangram....传给台湾每一个人，然后帮我们夫妻买奕含的书，去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父母和孩子看！千万个真心的感谢大家！”这番话由林奕含自己讲出来，她的生命就会因此而变得不一样，她才会成长为自己一直幻想的那个勇士……
完美主义者是暴力的，陷入自恋的完美主义者尤其暴力——为了追求自己幻想中完美的形象，而不断地压榨自己、欺骗自己，把各种标签贴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去符合标签上的形象。但是幻觉终将会破灭，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遭遇挫败感的情况下，幻觉的破灭就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所以无论是林奕含也好，房思琪也好，还是跟她们一样有同样的遭遇的其他人也好，她们从来没有爱过那个诱奸她们的人，她们内心深入涌动的只有恨，但林奕含为了符合“纯洁”的标签欺骗了自己，这是所有这类女孩们的悲哀，我们必须要知道，“恨”、“愤怒”是必须要得到承认的，否则就一定会带来伤害。
完美的人其实是谋杀自己的人，而自恋增加了完美主义者手中谋杀的武器和力量。所以不要让自己成为完美的人，不要强迫自己宽恕伤害你的人，更不要强迫自己去“爱”那些伤害你的人，你不是耶稣，也不必伪装成耶稣，只需要面对真实的自己，愤怒就是愤怒，憎恨就是憎恨，要让它们得到承认。
每一个人都需要知道，你有权力去愤怒，也有权力憎恨，承认它们，接纳它们，不要再幻想自己的强大，不要再沉浸在完美的幻觉中，然后解脱的道路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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