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人物志》之(13)
一趟称为几百号车次的也只不过载了几百号乘客的列车缓缓地在小站停了下来,将零零碎碎的几个旅客从车箱里匆匆地吐出来,又将零零碎碎的几个旅客从车箱外慌张地吞进去,缓缓地又开了。站在月台上行注目礼的哥儿们,很失望下来的几位乘客,只好全神贯注地去看最后几节车箱、尽量捞取些天天要聊的话题。
“喂!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油条李说。
没有谁去理他。
列车咣当咣当,尾部在哥儿们眼里无可奈何地消失。咣当的声音回荡在山沟沟里,让树林慢慢地把它掩息,哥儿们才想起油条李讲的好消息。
团团地围过来。
“什么好消息?”
“咱们车站食堂换了个新炊事员,是个女孩子,长得好丰富满的。”
哥儿们轰地炸开了锅,都去找站长打探,这是否是真的。
果不然,那女孩叫春姑。
春姑是乡里妹子,刚从学校高中毕业,因常常就爱参加一些劳动,倒也长得山楂树般,扎扎实实。美丽与城里姑娘也不差多少,单那大大的眼睛,微笑着的樱桃小嘴,就与众不一般,看一眼,叫你够回味一阵的。
如今农村里已是包干到户,春姑上面有两位好哥哥、田里土里家里基本包干,春姑成了剩余劳力。
春姑喜欢到姨父家来玩,刚好姨父所在的小站正需要一位炊事员。原来的那位炊事员认为钱太少了,做事很乱弹,闹着要加钱,结果被哥儿们一窝蜂给轰赶走了。
七十来元一个月,是不算多,可春姑想,在农村里来讲,这笔收入还是可观的,得好好地干。
第二天,车站食堂里就翻了个新。灶炉上、煤是煤、瓷砖是瓷砖、桌凳抹得干干净净,就是勾火铁,夹钳等杂什,也排队般高高低低顺序排在一边。
一次,春姑收拾碗筷,发现有一盘炒黄鳝,竟没有动的,于是,细声地左问右问,才知道是我不吃黄鳝的。赶紧又给我炒了碗菜。以后春姑蒸饭炒菜,总要问问张三、李四,王五,饭要吃得硬还是要软,菜要吃得咸还是淡,要吃得辣还是……。尽管哥儿们口味不一,可看一眼春姑那含苞待放似的笑脸,就青一色地喊:“蛮好!蛮好!再也找不出这样合口味的。”
春姑好高兴。
春姑走路也就更显得很轻松很飘然,喜欢梳个马尾巴发,系一条寸把宽的白底起碎花的沙巾,走起来左右飘荡,犹如一只彩蝶在哥儿们眼前穿梭,喜欢挂一丝笑意在左脸,极神秘极甜蜜的。
春姑老是不停手,老是洗衣服,洗完衣服用很大的衣架撑开,尽量地扩大面积,说什么那样干得快些,易于经常换洗。
哥儿们总要凝神地看,担心那内衣带太细,会随时崩断。
春姑也帮大家洗衣服,一脚盆一脚盆,小站里有洗衣机,春姑说洗衣机洗完了也还得用手洗,还是手洗得干净,洗起来还要唱歌的。
哥儿们说,不得白让春姑干,想方设法,弄了一套铁路制服,送春姑穿,俨然就成了我们队伍里的一员。
哥儿们发现制服穿在春姑身上蛮合适的。收紧的腰身,隆起的胸脯,都吵吵闹闹说这制服是专为姑娘做的,咱哥儿们穿得一点也不出奇。
春姑挂嘴左角笑。
春姑是个合格的炊事员,不单是菜炒得好,饭蒸得好,合大家的口味,更主要的是待人接物方面,使大家心甜甜的。
哥儿们说,找春姑做老婆也是有福气的,虽说是农村里的人,但,那长相是赛得过城里的。
有事没事跑食堂的人多了,要餐的也多了,就是那些想节约开支自己弄菜的人,也开始吃食堂了。
这倒使春姑变成了个大忙人,忙得汗珠子挂鼻尖上,珍珠似的。
哥儿们个个都寻找机会要为春姑出一把力,不再跑单机(指一个人走)找守车 (指带个尾巴),四处东游西荡,都往春姑宿舍跑,说什么单机挂守车开得轰轰烈烈是怪有意思,但总没有春姑这里锅瓢盆响菜辣醋酸实在而有味的。吹牛皮吹得春姑云里雾里“哈哈”大笑,满脸充红才特别特别的满意。
站长发现了这个秘密,打着报告要给春姑发生产奖金。
食堂里才十多平方米,哥儿们几个五大三粗,就占去了一半,打起架来不好伸胳膊踢腿的。宿舍里三四个床位,谁也不能邀了春姑关门闭守,独占天下。
食堂是大家的,宿舍也是大家,可春姑不能属于大家。
谁都想占有春姑。
车站是在远离村舍的半山腰上,买个什么东西和菜,还要隔三二天,利用时机,赶到六里远的闹子上去赶场,春姑是炊事员,买菜是她的份内事。
我自告奋勇,要和春姑一起赶闹子,说路上也有个好照应。
当然,这得保秘。
我们轻轻松松地走,绝不象有些人讲的,“赶闹子似的”。我们很悠闲地聊天,聊城里的姑娘妖里妖气,还装腔作势,说我们是铁路上的“农民”,于是我们就放“老鼠”鞭炮,“叭”的一声,就把她们的衣服烧个大窟隆。聊我们小站里的人,过得悠悠静静,神仙似的生活,只是太单调了一点。就讲小站里好多故事,其实一点也不动人的。但,她还是蛮开心的,她开心了我就更有兴趣讲,我就编这山里面好多好多野鸡,比农民家里养的鸡还多,说那野鸡长得好漂亮,哪一天带她去林子里抓野鸡。她满心欢喜。
我说:“春姑,干脆在我们车站找个朋友算了。”
她说:“我可是农村里的,配不上。”
“这有什么关系。李师傅找的老婆也是农村的,照样过得蛮好。”
她悄然无声。
山间里的小路好窄好窄,时不时与她并肩,有意无意去碰她的手臂,凉凉的,风将她的发丝吹起,(原来她把发丝披散了。)撩拨着我的面庞,真叫我吃龙肉一样的畅气。有那么几次,我抓住了她的手,真想把她扯到我的怀里,让我好好地闻闻那缕缕青丝,摸摸那桔红般的躯体。
可他妈的,我老打颤。
到闹子上买完菜就打回转,忽然,她叫我到闹子场尾上等,她要到一位顶要好顶要好的同学家打一转,我要陪她去,她不肯,赶着我往后退,还生着气说:“不要,不要跟着去。”
叫我好灰心。
往回走的路上,她向我作解释,为什么不准我跟她去,以后就会知道的。我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老想着要出现奇迹。
平平安安,什么也不曾出现。
然而,奇迹偏偏被油条李遇上。
他说:“好惊险!”
原来,他妈的油条李也晓得占这么个空档,利用我们上班时,就陪春姑赶闹子,这也难怪,小站里除了站台,除了房屋住宿,除了赶闹子的小道上,那里还有可走的?
他说,他们两个谈得好投机,谈着谈着,突然从路边的杂草里爬出一条蛇来,吓得她跳起来蹿到了他的怀里。他抱起她就跑,摔下了,还滚了好远,当他们冷静下来,发现拥抱着的身体有着异样的感触时,忽地站起瞪着两双大眼。
他说以为春姑会发火的,就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可她回答得很轻松,“没关系。”
还说回到车站就让他换下衣服,好让她去洗。
“她那胸脯好厚好软的啊。”油条李两眼放光地对我们说。
哥儿们说:“油条李真有艳福。”
我想,这狗日的,可能是瞎编的,他想向我们宣告,春姑是属于他的,就是谁再来夺,也难以抹灭这丝阴影。
我气得砸了五个钵子。
春姑莫明其妙地瞪着眼,问我为什么打烂钵子。我气呼呼地说:“不为什么!”
她就跟着我后面走,轻声地说:“下个闹子我们一起去,到我那位好同学家玩一玩。……”
我没等她说完,就叫着:“不去!不去!”
没多久,油条李又向哥儿们公布条消息。他说他把一条好好的裤子给扯烂,找春姑去帮忙补了。
春姑很乐意做这件事。
当她将补好了的裤子送给油条李时,他不是去接裤子,而是很有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挣脱,他抓得更紧,并把她拿入了怀里,“那胸脯又厚、又软的。”他照旧说。
他疯狂地去吻她。她挣扎着、摇晃着脑袋连连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他依旧去吻她的脸,吻她的眼睛,吻她的嘴唇,她用双手遮挡着。他就用手去抚摸,并向她的某区伸出。
突然,她很有劲地抓住了他的手,那指甲几乎陷进了他手背肉里,她很坚定地说:“你要娶我,你要娶我才行,你要答应!”
“我得讲清楚,我是农村里的人。”
油条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她向后一推,狠狠地说:“假正经!”愤怒地离去。
他说:“她还假正经,谁不晓得她老往她同学家跑的,干什么不知道?还要我娶她!农村里的。就是买个户口也要一大笔钱的。他妈的,想得那么容易。”
哥儿们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更加气,气得休了五天病假,再可口的好菜好饭也吃不进。
春姑还假惺惺地来敲我的门,问我:“想吃点什么东西?我给你泡碗面?“
一天来得几次,叫铁石心肠的人也难顶那甜蜜蜜的声音。
再敲,我就爬起床,打开门,什么也不看就往床上钻,也不知她哪那么快手脚,一下就端来碗热汤面。把她那纤细的手放在我的额头,想试试我是否高温。
她说,“有病就要去看,反正你们公费医疗的,不象我们农村里人,有个什么病都在床上熬的。”
她说:“下一次赶闹子我们一起去,我带你到我同学家去玩,你答不答应。?”
我没有听她说话,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看那双迷人的大眼,我甚至看见我在她的瞳眼里。我很快地伸出手去,本来是想拒绝她的温存,可不知怎的,抓住了她的手往额头上死劲地用力。
她的脸充红,红到了耳根。许久,她抬起头着了我一眼,发现我要讲话,猛地抽回了手说:“快些吃面。”
我一个鲤鱼打挺,端着就嗦嗦地吃,很得意地笑着;“我本没有病。”
她霍地站起来,说,“你们这些人太坏,总是把我骗着玩!”
冲冲地走了,马尾发左右摇晃。
怪神气的!
几天后,我们在食堂里吃饭,油条李忽然高喊着:“怎么搞的!这菜老不放盐!”
我也说:“明知道我不吃辣椒、却偏偏放这么多,这不是存心害人!”
她呆着眼看我,象刀一样。
“重新炒!”油条李说。
她从木然中惊醒,于是端着莱向锅里倒,加些盐重新炒着。
油条李胡乱地用筷子挑了一点,还是厉声说:“还是淡了!”
她怔怔地端着盐碗,往菜碗里加盐,眼睛有些红,轻声说;“这下保管可以了。”
油条李挑着菜往口里舔舔,突然喷吐出来;“你要咸死我怎么的?咸了!”
一手将菜碗扫去,菜洒了她一身,
她掉下眼泪来,把盐碗放着:“以后你们自己放盐吧。”
“想得那么好,要你当炊事员是干什么的? 干不了就不要干!”
我也附和一句:“是的,太不象话了。”
她突然大哭起来,向外跑去。
油条李拖着我到站长那里去,闹着要调换炊事员,尽管我心里不是味,可是我还是去了。
站长瞪着疑惑的眼睛。
这时,春姑突然又出现,充红的眼,她说:“饭我一定搞好,菜不合口味,我可以一份份地炒,再麻烦也不嫌,只求大哥们原谅我,让我继续干。”
站长也出来作保:“继续让春姑干吧,有些事我会让春姑改的,改了大家也就是一样的好。”
哥儿们谁也不作声。
哥儿们说;“油条李说她还在念书时,就谈恋爱了。”
“那男的就是闹子上的。”
“她要甩了别人,想到我们车站找呢。”
“大眼睛没良心,一看就知道的,不过做事却是顶勤快的。”
“还不是因为这几十块钱。”
食堂里渐渐出现了异常,钵子少了,锅盖不见了、室内总是赃水不干、炉火也经常熄了,满目零乱、显得过于荒凉。
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问:“他们说的那些事,你信不信?“
“信,也不信。”
“到底信不信。”
“信比不信的好,因为你本来就有位要好的同学在闹子上的。”
她不再问。
没多久,春姑走了。
车站忽然显得很冷静,换了一位老妈煮饭,哥儿们忽然感觉菜没有一点味,也就常常提起春姑。“还是春姑煮饭好,当时就应该留住的。”
哥儿们三天二天又往外跑,碰面一句话:“今天怎么过?”
“开单机。”
“今天怎么样?”
“没守车。”
哥儿们就狠心地骂我和油条李。要我们想法把她找回来。春姑亮春姑好常不离口的。
只有我不好提的,因为我接到过一封信,信里面说:
“……我曾经对我的好同学说过,一旦我带男的到她家去,就证明我已有了男朋友。可是,你不愿去,叫我好痛心。……”
我的确也痛心。痛心之时才知道失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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