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到百花岭的第三年,但今年是我第一次以走访调研的形式接触百花岭和丛岗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比起支教的沉浸式体验,这种方式能容纳更多观与思,让我得以对“他们”的生活现实——另外的、许多种生活形态进行更深入的探视。
散落在高黎贡山青绿障中的房屋是五彩缤纷的,整齐排列在宽阔平地上的傈僳族移民村住宅,裹在奶黄色墙壁里;坡地上横斜着砖垒泥砌的房子,有的裸露出黄土砖块结实而粗粝的外表,有的已经被白漆粉刷一新、完全盖住,有的下层是砖墙、上层是木制结构;也有孤零零的木屋横插在一片果树林里,它俯瞰着一望无际的山野——惬意又危险。孩子们就居住在这些房子中,他们彼此不同的生活形态也与房屋有几分相似,在这座仍保留着很多秘密的大山里平行地发生着。即便在同样的学校,同样的年龄,生活却有迥异的颜色。
丁丁生活在一个相对温暖的家庭,他父亲的摩托车即便行在崎岖山路上,也让我感到一种宽阔的安稳。她哥哥是村中少有的大学生,现在在新疆从事特殊教育,会经常给家里寄东西并能在学习上帮助妹妹。成长让丁丁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开朗天真,但她身上却多了一种温和与责任感,在我们绕山路散步的时候,她一直悉心看护着同行的小弟弟。
她的堂妹雅含的家庭则在向好发展的过程中,父亲的回归是带来变化的最大契机,他不仅为家人改善了居住条件,也给孩子带来了温暖与陪伴。当我们问及能否让孩子到另一个寨子参加之后的美育夏令营时,他说“她想去就让她去吧。”温和宽厚的父爱无疑能带给孩子很多。但父亲也表示,哪里有活计他就会去哪里——当父亲再一次不得不远走他乡,雅含是否已经学会了适应,又或者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接连不断的适应。
我们曾有幸走访移民村的一户人家,独自在家(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到山上干活)的三姐妹的性格俨如其家宅,似乎一切都敞开,哪里都可以参观,但其实看到的只是最普遍的布景。在灵动含蓄的眼神、极尽简短的答复柔顺的陪伴中,能感到对于这次突兀的来访,她们既不抗拒,也不感冒的态度。
并非所有孩子都有一个幸运的家庭,在这个陌生却散发着浓厚吸引力的异世界里,幸运与不幸只是平等地发生着。从前通过数据了解到当地留守儿童的比例很高,而亲自进入这些家庭中,才认识到“留守”这个空洞的词降落在孩子身上,究竟意味着什么。大Q是我一直以来关注的孩子,他几乎从未见过父母。爷爷奶奶农忙时早出晚归,只有他留在家里照顾三岁的妹妹。他曾在我的诗歌课堂上表现出卓越的语言能力和知识面。再次回到百花岭,我在大Q堂妹的带领下来到了他家的大房子前。红漆铁门虚掩着——似乎谁都可以走进去,也都可以忽视而走过,进去以后仍是一片冷清。我们在卧室里找到了他和妹妹,问到想不想念美育老师时,他说“想念”,我不知道这是顺水推舟的寒暄还是简短含蓄的真情流露,但能确信的是,他像很多参加过夏令营的孩子一样,仍十分清晰地记得我们曾经共同创造的快乐时光。在谈话中他虽不是很主动,但总是就一个问题引申出丰富的故事——他的遭遇、他的梦。对于校园中不得不参与的暴力,他的讲述中有一种荒诞的平静,“(被)打得多了,头盖骨就越来越硬”。我们对于校园暴力的理解在遇到他所处身的现实时显得轻佻,我提出如果总是被打和报复,甚至参与其中攻击别人,最后就会陷入一种恶性循环中。但大Q的回应却很震撼,他说:“那就应该除根。”问及“根”是什么时,他描述了两个恐怖的画面——一只被学生们抛进学校并杀害的饿龟和被误认为人骨的猪骨——这些镜头在他栩栩如生的表述中使人不寒而栗,他也许只是在讲引人入胜的故事,也许在缔造一个连自己也尚未穿透的隐喻。他将《进击的巨人》《石室》中的恐怖画面置入对梦境的描述中,在栩栩如生的描述中穿插重复着“这是噩梦,我很害怕,我想醒却醒不过来。”也许噩梦对他来说就是无可摆脱的现实——是陷溺其中求诉无门的暴力;是长期匮乏的亲情;是“没有秩序,没有混乱,没有理想”的梦。而他不得不作为观看自己生活的第三者,来承付一切,获取幽默。但同时也隐隐期待着通过上学走出山去。毕竟,上学的意义对于他们与小康家庭长大的孩子不同,它不仅是一个选择,而是让他能够选择的可能途径。在另一种梦里他可以控制自己,创造很多东西,他重复着喜欢(或许改写过)的影视台词“自由不是何物,自由只是一双翅膀”,说话时眼睛常向上面看看,像是在憧憬。
他的讲述像一首诗——切近于李沧东导演的《诗》。它并不能为现实带来任何出路和答案,却是一种缤纷混沌的记录,糅合着真与幻,沉重和轻盈,在生活的重负下也会绽露出生活之爱,自我在恶劣的环境中挣扎而清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力量的诗总是残酷的。
当然,对于困境最直接的应对方式是解决问题,乡村暴力问题有其现实感和沉重性。这些孩子在自己认知尚不成熟,外部又缺乏引导和帮助的情况下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他们被人伤害,于是当自己拥有力量时也会不择对象地去伤害其他人。很多这样的孩子成了游晃在村里的不良青年;而大Q的矛盾在于早熟的认知使他对于暴力其实是不屑的,却被动地卷入暴力循环中。错误的环境中没有正确的生活,如果无法对环境做出能够缩纳进一个孩子成长时间的迅速转变,在之后的接触中只能引导他们增强对现实的掌控能力,试图发现并告诉他们还有其他选择。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
在与孩子们的接触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理解能力和接触的信息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想。他们理解的方式不同于大学式严密而压抑的逻辑,却·十分擅长把握情感的细微变化。就像《会饮》中的诗神,在最柔软的心灵角落里跳舞。他们天生擅长使人感到温暖舒适,善于体察善意并照顾到每一个善意者的感受。而感性的理解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智慧,天生的智慧。
他们很喜欢快手一类的软件,即便很小的孩子也相当熟悉。但由于缺乏引导和过滤,对信息的接受很容易走偏,或陷入无聊而沉溺的黏着状态,将大量时间投入刷视频并在同龄人中成为共同兴趣和谈资;或偏好于(也许还有网络数据造成的误导)刺激却没有营养的信息,比如恐怖片和不良少年的视频。
比起初到百花岭那种沉浸式的惊喜与感动,后来我们逐渐认识到事情复杂的面向。这是一个涉及多个方面的行动,不同视角间的碰撞是精彩的(有时也是尖锐的)。老师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使整个画面丰富起来,在交谈中不时能遇到不同而愿意相互理解的其他声音是最理想的状态。乡村负责人的态度、与农户的交谈也补充了更多的视角,每一户人家几乎都会热情挽留家访的老师一起吃饭,即便生活拮据也会用很好的伙食招待客人——大家对是否应当接受这种热情风俗有着不同的态度;伙伴们对于伙食的搭配和费用问题也存在争议。矛盾的产生正是发现问题的最佳时刻,正像冲突赋予戏剧以更集中的意义。比起为自己活别人营造昙花一现的乌托邦,知道问题之所在、他者之无时无刻不在,似乎是一件更有益于成长的事情。
当乘车离开百花岭时,连亘的青山都向后退。高黎贡山和百花岭行将复归它的神秘与沉默,而那些藏在各色房屋中的故事仍在上演,在我们不断向外扩充的世界中如此不同地平行发生着。大家都会回到不同的地方,继续自己的故事。在告别之后,留下的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选择记住的那些细节——小女孩黄嫩嫩的两管鼻涕、她们挂满泥土和裂痕的白色凉鞋、平淡而短促的“想念”、犹豫之间触碰的双手……它们将在某个偶然的瞬间重又扑簌簌打落在眼前,参与编织不断扑向我们的此刻,甚至是未来。当然,这次经历是十分特殊的,观察的特殊形式伴随着一种窥探者的惬意、旁观者的全面、遇见时的偶然,使我在好奇之时收获了更广阔的认识,在温润而智慧的同行者之间感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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