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与高山
和顺古镇就坐落在几座火山间的小平原上,依山傍水。居民的祖先最初来到这里铲草立寨、屯田戍边。先有寸、刘、李、尹、贾五大姓,以后又有张、杨、赵、许、钏等各姓进入。各姓氏的人在这里分族而居,和睦相处,一代代传承下来。
随便拜访哪户人家,打开门都是满庭芬芳,暗香浮动。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院内修剪整齐的黄香木绿意盎然,两侧的丛竹青葱滴翠,玉兰新芽初绽、似有若无。最夺目的是本地培育的茶花,大花团如笑靥盛放。大的盆栽都有二三十年的历史,已如同家庭成员一般。家堂上供着天地君亲师和祖宗牌位,墙壁上挂着第一代创业者和掌家人气度不凡的照片。书房大桌上,铺着写字用的毛毡,墙上总有自己创作的几幅字画,显示主人的志趣。
每隔五天,县城都有大集。淘宝街附近聚集了几百个摊位,普通的摊位不到1平方米,密匝匝挤在一起。这个集最特殊的地方,在于所有摊位卖的都是翡翠、琥珀、玛瑙和宝石。单件价格从几十元到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每个摊上的货值都要值百多万元。这些在大城市里被精心置于商场玻璃柜中,屏气凝神对待的珠宝,在集上就如大白菜一般堆放,随意挑拣。早上出摊,中午收摊,即使一件未卖,摊主们也不着急,卷起包裹几天后再来。
腾冲就像一个多重景观的调色板,互为前景与背景,起伏应和,变幻无穷。这里有最神秘的原始森林,也有安详宁静的田园;有火山地质奇观,也有千年古道;这里是毗邻异域的边陲,却也是儒家精神的传承之地。
边疆与中原
从地图上看,腾冲实在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位于国家西南边缘。从中原到腾冲跨越千山万水,进入云南后还要翻越三座大山——云岭、怒山、高黎贡山;横渡三条大江——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
值得注意的是,腾冲还是著名的“胡焕庸线”的起点。1935年,地理学家胡焕庸将东北的爱辉和西南的腾冲相连,发现它就是我国的人口地理分界线。以此线为界,约有96%的人口居住在约占全国土地面积36%的东南部地区。它也是一条自然地理的分界线,基本上和我国400毫米等降水量线重合,两边地理、气候迥异。
腾冲完整地传承了中原文化,当地居民在除夕夜需先祭拜祖先,敬献天地。
它还是一条文明分界线:它的东部,是农耕的、宗法的、科举的、儒家的……是大多数人理解的传统中国;而它的西部,则是或游牧或狩猎,是部族的、有着多元信仰和生活方式的非儒家的中国,腾冲恰好就处在这条文明分水岭上。
即使在云南省内,腾冲也是一个特例。云南一般以西北—东南流向的元江为界,元江的东北为“江内”区域,属汉族聚居区;元江的西南位“江外”区,属其他民族聚居区。但腾冲却是“江外”唯一一个以汉族为主的县。无论从自然地理还是人文地理角度观察,腾冲都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腾冲被中原帝国“发现”,可以追溯西汉时期。汉武帝经营“西南夷”,征服云南地区设立益州郡。那时,高黎贡山以西今腾冲德宏一带,是被汉人称为“乘象国”的“滇越”。益州郡成立后,被称为“滇越”的腾冲便归属益州郡管辖。再西南,则是书上记载的“剽”国和“掸”国,居于今缅甸和泰国、老挝北部。
血与火
腾冲的静谧终于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打破。因为毗邻滇缅公路,这个边陲小县成为中日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经历了三年的血与火洗礼。
在“远征军”三个字代表的庞大群体中浮现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在第十三师的名录中,我突然看到了一组战马的名字:地寒、地祗、地冬、地月、地飞、地诘……这些名字的英武健朗让人浮想联翩。为这些战马起名的将士,一定是寄予了厚重的情感,像战友一样,把它们一一记录在册。当年的战争,以如此静默的方式展现,让后人从墓碑和名录上重新听到车鸣马嘶,枪炮隆隆。经历了60多年历史与政治的风风雨雨,国殇墓园至今仍保持了落成典礼时的原样,这在国内也是绝无仅有。
墓园的隔壁,是建成不久的滇西抗战博物馆。一进门的大厅,三面墙上挂满了当年的钢盔,仿佛每个下面都有一双注视的眼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收集抗战文物,在腾冲也是一种普遍而自发的行为。在腾冲,很多战场遗迹仍保留了下来。高黎贡山、守卫腾冲的来凤山上还能看到战壕、散兵坑、地堡,文庙的廊柱墙壁上留有单片擦过的伤痕,未倒塌的老房子布满弹洞。
战争的血与火,给腾冲带来了特殊的气场。在它的每个村庄、每条河流、每一寸土地上都游荡着英勇的气概。那些悲壮的故事口耳相传,如同一个无法忘却的寓言回旋在高黎贡山的云天之上,成为一个背景,感染着外来者。
传统与现代
明朝是腾冲历史上的转折期。朱元璋派军平定云南后,采取了一条与以往不同的边疆政策——留兵戍屯。他发现云南经常发生叛乱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少数民族多而汉族少,通过“戍屯”则能较快改变人口结构。于是中央政府开始在云南建立大量军事卫所,军人带家属迁入,屯田自给,世代为军。这项措施扭转了云南“夷多汉少”的局面,使汉人逐渐成为云南的主要居民。腾冲的第一批军户就是在明朝洪武年间迁入的。他们站稳脚跟后,很快建立了自己文化与精神的高地——文庙。
腾冲文庙在选址上非常讲究。古人认为,文庙与文运有关,它关系一方的文风兴衰,有了好的文风,当地才能人才辈出,所以修建文庙,不仅在尊孔,也是在祈求一方文运昌盛。文庙建在腾冲城的中心位置,背靠来凤山,前有飞凤山,来凤山上建有文笔塔,前面有砚塘地下水长年不干涸,是块风水宝地。战争时,文庙是日军司令部,后面的启圣宫则充当了慰安所。毕世铣告诉我们,由于当时文庙关押了一些中国的情报人员,所以免于被反攻的炮火摧毁。尽管建筑上弹痕累累,但它却是腾冲城中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座建筑。文化以另一种方式展现了强大的生命力。
腾冲的文庙与我所见的全国各地的文庙并无二致:一样的规制,一样的用途。那些跋涉千里的中原移民们,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开枝散叶,繁衍生息,汉文化也随着文庙一同深深植入到这片土地中。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
像很多地方一样,腾冲现在正在成为一座开放的旅游城市:国际化的酒店、度假村越来越多,外来资本建起了新的住宅群,帮助逃离大城市的人们实现“第二人生”。
但腾冲的“传统”还在以其自身的逻辑延续,甚至比我们在其他地区所感受的都要深厚而顽强。比如,腾冲很多村镇都还保留着中原已经难见的“洞经队”。每个洞经队就像一个20人左右的民乐团,在重要的日子唱诵礼乐。洞经队每年有两个最重要的活动日,孔子生日和腾冲光复日。每到这两天,全县10个洞经队组成一个200人的庞大队伍,举行唱诵仪式。演出的地点,就在文庙和国殇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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