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记事】濛乡人物之：穿长衫的满爷
满爷穿长衫。满爷一年四季都穿长衫。那种长衫名字叫满大襟，如今早也绝了迹。
但是穿长衫的满爷不是读书人。满爷穿长衫也不是为了装斯文。
一九七零年代，濛乡的男人都学着驻村干部王麻子，穿起了酱黄色草绿色的军服，穿不起四个兜的也会弄件两个兜的干部服来穿起。满爷那时年近八十，还是穿着他永远不变的长衫子，在老濛沟的田埂地边上走来走去。
穿长衫子容易让人想起被改造过的地主刘正喜。但是满爷不是刘正喜，满爷是道地的庄稼人。有人说，解放前，满爷做了三十多年长工，东家就是刘正喜。可是每回批斗五类分子，满爷一点也不积极。
满爷最上心的是犁地，满爷可是老濛沟里数得着的老犁把式。老濛沟里能够使牛耕地的壮劳力本来也不少，但是把那几百亩活命的田地交给年轻的娃们去犁，谁也放不下那个心。一来二去，老濛沟里犁地的活路就全都落在了几个老把式的头上。论起资格来，满爷又是老濛沟里最公认的。
每年五、十月，大小春一收割，全老濛沟的人就都晓得，满爷要耕地了，空气中顿时也充满了一种浓重的气氛。平日里没啥活路可做，只有缩在阶沿上抽烟袋的满爷，那时就来了精神。队长老双伯就站在高坡上喊，庆春家的，明天派牛，满爷要上山啦。庆春家的像领了号令，赶紧给肥壮的牯牛再添上好草好料，深怕把满爷给得罪了似的。
满爷开犁第一天，一大帮子人就跟在满爷屁股后面，帮着满爷试牛试犁。
才从供销社买回来的新铧铁，表面还是黑亮黑亮的氧化色，插到泥土里生涩生涩的，不肯顺着犁道走，放养了一季的壮牯牛，刚带上枷子，也还不怎么听使唤。年轻人想趁着这机会练一练手艺，可是不是断了铧铁，就是脱了枷子，一不小心还连人带犁弄的四脚朝天。慌忙的大家伙牵牛的牵牛，扶犁的扶犁，七手八脚地把行头又重新套起。
满爷慢条斯理地坐在地边上，吧嗒吧嗒地咂完他的叶子烟袋。这才撮起老高的身架子来，顺手把尺多长的烟袋子别在后腰上，撩起长衫子的前襟，也塞进宽宽的腰带里，动作连贯且轻盈。然后朝左右手上都吐几点唾沫星子。看到这里，前一秒种还在犁头前叽叽喳喳的人们自动退向两边，只剩下把着犁把的人恭恭敬敬地把犁头让到满爷手里。满爷右手扶犁，左手一扯牛绳，还不到眨眼的功夫，那牛拖着着犁头就驰出老几丈地。
接下来的日子，各家各户都蹲在屋子里收拾收割后的事宜，老濛沟就只看得见满爷和几个老犁把式的身影子。可是小娃儿们是不甘寂寞的，总喜欢追着满爷看热闹。满爷担心牛发起牛脾气来会伤着小崽子们，又不让孩子们靠近，大家就远远在就跟在地边上，边看着满爷犁地，边找着自家的乐子。
满爷耕起地来，又好又快，旁边的人只看得满爷时不时摇动一下犁把子，翻过身的土块子们就鱼贯地从犁铧两边上给掀过去。不一会儿工夫，一大片刚刚还板结的旱地露出了新鲜的白肚皮。
满爷不只是地犁得好，还特别爱惜牛。养牛户们就都争着愿意把牛交给满爷去使。遇到大太阳的天气，满爷总是趁着露水，一大早就出工。等到太阳一出来，满爷觉得额头上的汗珠像铮亮铮亮的铧铁一样在闪光了，满爷就赶紧卸了犁，把牛放到山坡上的林子里。有时季节催的太紧了，满爷也就着亮堂堂的月光犁地。在一大片的空地上，月色皎皎，隐隐约约移动着一人一牛一铧犁。有时整个山村万籁俱静，只有几颗油桐树陪着满爷。
除了耕地，每季的播种也是满爷的专利。妇女们被点到跟满爷一起出工，都暗自欢喜。不仅是点播起来顺利，就算是想要偷点懒，累了在山坡上歇息歇息，只要拿着满爷当招牌，也没人敢扣她们的工分。
都说满爷就是为犁地而生的。等到满爷年过八十，再也使不动牛，耕不动，生产队就派给满爷一个养牛的差事。满爷还是穿着他的长衫子，这回就没有了铧犁，只有满爷牵着头老黄牛在老濛沟的山坡地边上踽来踽去。
一九八三年，还是荒三月的春天，有一天夜里，满爷死了，悄无声息。等到天亮时候，满爷儿媳妇起来，发现满爷倒在自家的牛圈里。老濛沟的乡亲们热烈隆重地把满爷送上了山。人们只是一个劲地惋惜，昨天擦黑还看见满爷吆着牛在山梁子上呢。有人就说，那是满爷在收脚印子。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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