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生命中的荒诞感绝不可能是一个终点，而恰恰是一个开始……有趣的并非这一发现本身，而是我们从中能得出何种结论以及行动的准则。”——加缪
“你后悔吗？”女人的声音。
“什么？”我回过了神，将目光从后面墙上那副奇妙的艺术画上收回。
“你看上去精神有些恍惚，你是有些后悔吗？”还是女人的声音，带有关切和疑问的语气。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甚至觉得有点被冒犯。于是我长久的，很不礼貌的盯着女人的脸看，想要从她这张略显老态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但可惜没有，这是一张充满学术气派的，端庄严肃的脸，那微微拧起的川字眉仿佛在训斥我的走神和迟钝。
她神情肃穆，仿佛是个虔诚的信徒看见了什么污秽之物，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罪恶大极的事。所以我反省了一下自己来这里被采访的缘由——我在XX大桥边救下一名坠河的女学生，午间新闻电视台正在寻找本周的焦点人物，然后我就稀里糊涂的被叫过来，他们让我换上一件看上去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白衬衫，理理我的头发，给我打上一些腮红，塞给我一套所谓的「辅助台词本」，让我准备接受采访。一切有条不紊，只是等我这个被采访者出现，这让我感觉自己像在走上什么流水线或者加工厂，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全然不顾我的看法——一头猪走进了猪肉加工厂，连嚎叫都听上去那么无力。
猪最后会被加工成人见人爱的猪肉罐头，我这样想着，猪肉罐头只要不一直暴露在阳光下那么它至少三年之内都不会变质。三年，这么长的保质期，在食品界中几乎算得上是永远，这都得益于加工厂娴熟的加工技术，它对食品添加剂与防腐剂的安全计量的了如指掌，注定了产品对消费者的无害，而在这长达三年的保质期内，又有多少饥肠辘辘的迷途羔羊会因此得以坚持下去，这样看来猪肉罐头简直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而这完美的存在，不禁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雷锋。
人无完人，完美的只有产品。话说这么说，我也不愿意把雷锋称作产品，毕竟有很多事情是我看不到的，这是对英雄人物的亵渎。但对比我这近十几分钟的遭遇，我又感到一种紧张，一种价值观受到挑战的紧张。
在我坐在那个抬头就能看见一副奇妙的艺术画的椅子上后，一个面容和善，戴金边眼镜的长辈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对我说：“表现得自然点，你可是我们的英雄啊！”然后落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开始对我进行采访。
「我是他们的英雄」
我对此深感怀疑，我木讷地照读他们给我的用词谦逊的「辅助台词本」，我还在他们标明要笑的地方露出微笑，我感觉自己更像个产品。
更让我觉得难堪的是，我还不得不接受采访我的人（金边眼镜）对我的点评。她不过才和我见面十几分钟，却开始一本正经的分析起了我的灵魂，她说我有洁白无瑕的灵魂；她说我有一颗公民的善良之心；她把我和千千万万的最可敬可爱的普通人们做比较，让我的善举显得平凡而伟大。而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一个慈母，一个始终对你说着“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面露微笑的慈母。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好让我和她想得一样。我被那不合身的白衬衣勒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看着她时不时吐出几句夸赞之语的嘴唇一闭一合，想起了水缸里张嘴吐泡泡的金鱼，然后注意到了对面墙上那副奇妙的艺术画。我就这样逐渐走神了，我觉得她嘴里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好，我只不过是跳下桥梁去救了一个失足的女孩罢了。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膝盖上有些火辣辣的痛，我猜测应该是急着翻越桥边的安全栏而撞破了皮，安全栏很高，足以让身高两米的人靠在上面而不会坠入河流，那么被我救起的女孩是怎么掉下去的呢？是自杀，她才不过十六岁，真是可怕。
然后那个慈母一般的采访者向我抛出了让我楞到现在的问题——“你后悔吗？”
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算是个什么问题？我后悔吗？这是在问我是不是后悔见义勇为的救了女孩吗？该死的，对于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什么？回答“后悔”然后把女孩留在河流里自生自灭吗？我立马意识到了这不过是聪明人耍的小把戏，这类人大多都读过几本书，有着自己的行为准则以及至高信仰，喜欢躲在象牙塔里寻找书的颜如玉和黄金屋，他们最擅长使用道德绑架，还是最卑鄙的把另一个选项贬低得道德败坏的道德绑架，这样卑鄙的问题，让我既愤怒又无奈。他们还往往是比你更高级的存在，他们是你的老板，你的老师，你的长辈，你的父母。我又想起了那张慈母般的脸，微微扬起的嘴唇仿佛有什么奇特的魔力，想起了那嘴里即将说出的话：
“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啊，真该死。但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一头猪走进了猪肉加工厂，连嚎叫都听上去那么无力。
我恼怒着，时间却并没有因此流逝得缓慢，导播室似乎对我的长时间沉默感到非常不满，他们不断的调度着镜头旁的电子台词本，让原本自动翻页的台词本在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一句我该作出的回答——
“不后悔，这是我应该……”
我没有什么办法，而且我现在的行为可以说是在搞砸一件很光荣的事。所以我不再（放弃了）考虑，准备说出我该说的话，说出他们让我说的话。
“不后悔。”我一字一句地说着，看着眼前这位神情肃穆的长辈拧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我感觉到一阵阵反胃与恶心。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如他们的愿就好了，我安慰着自己。
“这是我应该……”我接着说，看着眼前这位神情肃穆的长辈微微勾起的嘴唇，我突然觉得自己正踩在XX大桥的安全栏上，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河中，而眼前这位长辈则还在不断地把我向河里推。我翻着眼，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在那似的焦急地查看着，结果是不在，是没有，我早已被那些聪明人的小把戏摧毁，只剩下一件并不合我身却代表着「他们所需要的我」的白衬衣飘浮在空中。白，白得扎眼，白得病态。没有人会如此的白，雷锋也不例外。
我踩空栏杆，坠入河流，看着光明被冰冷的河水吞噬，视野里只剩下一抹黑。
黑……真好。
我决定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会照着一字不差地读完他们给我的台词本。
我会在采访结束后的留影合照上露出由衷的微笑。
而在这一切结束后，我会立马脱掉那并不合身的白衬衣穿上自己舒适的休闲装。
我会去超市买一块创可贴贴在膝盖磕破皮的位置上以免受到感染。
我会顺便买上一几瓶啤酒在出租房的夜里喝得微醺。
而最后，我会去找到那个被我救下，尝试自杀的女孩。
我会去亲口告诉她，人生也许荒诞，但也不值得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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