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

我和她已经有十年不曾见面。

小时候，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的，恨不得分享自己的所有，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也会分离。

的确，孩童的心里哪知道成人世界的残酷？我们需要经年的岁月，才最终习惯各种分别。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车水马龙的路上，我站在路牙上努力地想。

哦，应该是一个春天吧。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她坐在我面前，白色的花边上衣，浅绿色长裙，配着她的笑靥如花，好看极了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娥娜翩跹的白天鹅，而我只是一只羽毛丑陋的丑小鸭。

十年前，我尚在读大学，对所有的人情世故都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她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见到我，一开口便是，“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我只能羞涩又羞愧地笑。

旁边有人过来给我们递上咖啡，惊讶的问到，“余歌，这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啊？”

她笑笑，看着我的眼睛道，“夏涵，我最好的朋友。”

我却如针刺一般坐立不安起来，心里明白我已当不起这个称呼。

虽然我们从小学一年级便认识，曾经好得像一条裤子都恨不得一起穿的亲姐妹，然而再见面，于我，这个打扮成熟靓丽的她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好像以往种种，好似一场遥远的梦，所有曾经拥有的感情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床帐，模糊不可辨认。

小时候的她聪明异常，玩什么游戏都厉害，每门功课都优异，只是性格桀骜，跟旁人有天然的隔阂似的，冷冷的从不让人靠近。不知为何，对我却能另眼相看。

三年级的开学，她忽然站在我同桌旁边，拿着书包，沉默地盯着她。同桌呆愣半天才领会她的意思，也不敢多加言语，拿起她自己的书包就走到其他位置坐下。就这样，她成了我以后小学和初中唯一的同桌。

后来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母亲都开着相似的小店，是小镇中的唯一的竞争者，所以选择我作为她的朋友，正符合她一贯的做事风格。她的叛逆，不需要冷语表达，也能刺伤她的父母。

而我属于丢在人群中，绝对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女孩，相貌平平，智商平平，学起功课来像老牛拉犁一般费劲。她的出现，对于我来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我心里想要逃离，但她的漂亮自信，成绩优秀，又吸引我不得不跟从。

小孩的世界很奇怪，好像对强者的妥协跟随，总是自然而然的发生。

很多年后，我看了埃莱娜·费兰特写的《我的天才女友》，从阅读第一页开始，莉拉就幻化成她的模样。而我就是那个书中那毫无自信的埃莱娜，永远觉得只有跟着她才能焕发光彩。

她实在是聪明极了，无论什么功课，她的讲解总是比老师的更易理解。只是在学校的时候总是冷冷的，让人无法揣摩心思。课间也不去玩耍，如果我想起身参与，她的脸会变得更冷，丢下一句，“如果我的成绩跟你一样，我就不会总想着出去玩。”便背过我看起手中的书来。我只好坐下，眼馋地看着窗外。

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学习。下完课，也不会立即回家，而是陪着我这个差等生熬到天黑。

虽然她的性格并不讨喜，我内心还是很感激她。因为她无时无刻的监督帮助，我的成绩从倒数第二成功逆袭进前十。

拿到成绩单的时候，我擦了三遍眼睛，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确认不是在梦里之后，开心地跳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嫌弃地推开我，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嘴巴和眼睛都是弯弯的，好看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笑容慢慢的变多了。我仔细的回忆了一下，也许是在她有了一个弟弟之后。

天黑后，我们手拉手从学校走出来。为了尽快回家，我们走很多小路，许多地方都没有路灯，黑漆漆一片，偶尔晃过一个人影，也让人心惊胆颤恨不得夺路而逃。我害怕的时候，她便开始笑着跟我讲她弟弟的趣事。

“弟弟每天都会等着我回家，只要看到我，就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奔过来伸手抱我。”

“弟弟的手就像小暖炉一般，冬天冷，他总是爬过来坐在我身上，手团成一个小拳头塞在我掌心里，说姐姐握着他的手就不会冷了。

“弟弟总是要把好吃的偷偷地藏给我吃。有一次我刚到家，他就把我拉到墙角，献宝一般拿出一块融化的不成样子的糖。原来他吃到一半，想起这么好吃的糖也要给姐姐尝尝，就吐出来放在手绢里眼巴巴的等我回来吃。”

······

我简直羡慕的不行，我只有一个什么都跟我抢的哥哥，没有一个这么贴心的弟弟。我体会不到这种甜蜜的亲情来。

12岁的暑假，她忽然来我家找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我们两家的关系，大人们都不太赞同我们的来往，所以我们一向从未在家约过。

我跟着她出了门，问她去哪儿，她说我们顺着河流走吧。

学校的门前便有一天河流，那时候的河水还是清澈的，蜿蜒流转，不知道最终流向何方。

在岸边走着走着便没有了路，于是我们干脆脱了鞋袜，跨进河中，阳光下的河水温度适宜，只高到膝盖处，打着旋的在我们的腿边徘徊着，然后又毫不留恋地流向远方。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唤我出门，她也不说，我们只是沉默不语一直往前走，走到阳光的更深处，走到我们希望到达的未知远方。

她忽然跟我说，“日子这么好，年轻这般好，活到三十岁就可以了。”

“那三十岁后呢？怎么办？”我问道

“那就死掉吧，找一个最不痛苦的方式。”她笑着说，好像我问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那天回去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天，她跟我说，父母不让她再读书，家里的店太忙，弟弟太小，请的保姆总是偷偷欺负弟弟。

我说，“那也不能不让你读书啊！”

“我不同意，爸爸就打我，狠狠打了好几次了”她给我看她伤痕累累的手臂。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伤口，不敢相信是一个父亲打在自己孩子身上的。

她却依然笑着，说道，“不用难过，我有办法”

之后她便离奇消失了，没有任何音讯，她的父母急得报警，她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半年后她在我家楼下等我回家，看到我后笑容明媚的如初生的太阳。

我过去抱她，责怪她的不辞而别。

她说，“下学期，我就正常来上学啦”

“真的吗？”

“嗯，这是我回家的条件。”

“那你还跟的上吗？”我问

“我离开家的时候书本都带着呢，每天都有看书。”

我高兴地点头。

她跟我讲她离开后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亲戚家饭店打工，从早忙到晚，但是很开心。

我从来没有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两个小时车程的市里，只在繁华中里看过一眼。

听着她的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好像也去了一趟远方，那里有高楼大厦，摩肩接踵的人群，有奇装异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有鲜花美食，奇观异景，对比而来，小镇太过安静了。

开学第一天，我占着一个位置，翘首以盼地等着她，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出现，整个学期，她也再没有出现。

寒假，我去找她，小小的店内人潮汹涌，每个人都在大声问着什么，他父母焦头烂额的回应，而她在厚厚的玻璃柜台后面，她幼小的弟弟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玩着玩具，她却并不搭理她，背着身低头看着一本书。

我呼唤她，她抬头看我。我在她说话之前，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她却笑了起来，仍然如花一般美好。她站起来迎我，书本从她腿上掉落下来，我看到，是一本破旧的初三语文课本。我还看到，她开玻璃柜锁出来的时候手臂上露出的新鲜伤痕。

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去上了县里的高中，为方便学习，父母帮我申请了住校，回家的时间变得很少，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的可怜。

所以，我想起来了，最后一次印象深刻的见面，应该是我读大三的时候的春天了。

我生病从学校偷跑出来，陪母亲逛街，路过一家店。母亲指了一下店里，告诉我是她开的。

我愕然，走进去，就看见她坐在那间有着明亮刺目灯光的店中，她的身旁依然坐着一个孩童。

好像一下穿越回幼时的时光。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只是长大后的她，更加漂亮夺目，就像一朵盛极而开的花。

我却仍是灰土的样貌，看着她只会尴尬的笑。

然后莫名地跟她又出了门，等我反应过来，我们俩已经坐到了一家窗明几净的咖啡厅里，小镇中刚刚时髦起来的新鲜地方。

“你结婚了吗？”我问她。

“没有。”她淡然回道。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那年出去认识了一个人，我回来后，他也追来定居下来，说等我长大后，跟我求婚。”

“我竟然不知道。”原来我还懵懂时，她已经长大。

“我怕吓着你，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然后呢？他变心了吗？”

“没有，他本来有点小钱，但是小镇生活太寂寞，他学会了赌博，输光了所有。所以他说不能娶我了。”

“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有了，就生下来。”

“没有爸爸，她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吵着闹着让父母给我钱开了一家店，生意不错，有了这家店，以后她哪怕不能上学，也有一个出路。”

“你也想让她开店？”

“为什么不可以？”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起来当初她是那么努力地想逃出宿命。

“我想通了，世上不唯独读书这一条路可走，我在外面走了一圈，觉得家中的生活也自有好处。”

我无法告诉她，我后来努力地离开，走了那么远，却也是因为她带来的外面世界的消息。

咖啡端上来，她跟熟悉的服务员介绍，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却不敢抬头对视她，我在大学中，有很多的朋友，她们都笑容灿烂，心地单纯，无忧无虑。跟眼前那似笑非笑的女子截然不同。

“夏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很多东西，在出生前就已经写好。”她说。

“你为你的孩子，计划好的命运也是这样？”我忍不住问道。

“我也不想，但是我逃避不了，就像我们两家，母亲同样都是开店做生意的，为什么你可以上学，而我不可以？”

她没有等我回答，又自语道。“因为你生下来，你的父亲是老师，而我的父亲，他却什么都不是，他的世界，就是整个店铺。”

“你的世界呢？你走出去后，看到的世界也是店铺吗？”我问。

“没错，只是另一个城市的店铺而已。”

我哑然。忽然知道，我说什么都已经是徒劳。

我们喝着咖啡，继续说着上次离开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种种。有时候也会开怀一笑，但直到分别，心中的苦涩却并未减轻半分。

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去到东边离家更远的一个大城市。那里高楼林立，人很多，生活下来很不容易。十年之后我回到故乡，和母亲在路上走，远远地看见街的对面一个女人正拉着一个女孩，追在一个小男孩后面，小男孩跑的太快了，女人便推着女孩去追他。他们越来越近，我心跳加速，认出她来。只是我曾经的女友再也不是白衣长裙出尘的样子，而如街边那无数路人的模样。

我站在对面，想呼唤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迅速地消失在街的另一侧。

站在我身旁的母亲说，“这是她生的另一个孩子，依然没有父亲。”

我没有说话，忽然想起来，到今年，我们已经31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