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长生回到村子后,就听到了村子里闹鬼的传闻。
一开始这让他觉得好笑,作为太白村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刘长生是不再相信老一辈关于神和鬼的故事了,只当作茶余饭后吓唬调皮小孩的一种手段罢了,但他绝不会闲着没事卖弄学问拆穿这种把戏,反而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装作一惊一乍,还时不时在故事高潮处偷偷伸手猛地拍一下旁边小孩的肩膀,每每都会取得卓越的恐吓效果,被吓的小孩惊叫着逃窜,留下哈哈大笑的刘长生,当然这肯定会招来还未把故事讲完的长辈的白眼。然而这一次,从学校里回到村子后,他感觉村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以前总是大门敞开的几十户村民家家户户都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好几户人家的大门上还乱七八糟地贴着泛黄的符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土房子的墙脚跟子处散乱地堆着几团纸钱烧完后留下的灰烬,田地里面杂草丛生却无人去看管,村路上人烟稀少,偶有人影现身,都是神色匆匆的快速消失在某处,傍晚时分也只有一两个身影悄悄地牵着自家的水牛到村口的河边喂草洗澡。之前总喜欢跑到刘长生家里向刘长生问东问西的小孩们也被家里人严厉地禁闭在屋中,村里人家除了必要的事外绝不相互串门沟通,整个村子寂静凄凉,若不是在饭点时每家每户的烟囱都会升起屡屡青烟,远远看去这个村子恍若一座荒村。
“娘,咱们村到底怎么了,之前大家都没这么封闭的啊,就连大家最看重的庄稼都不管了,刚才我想去借小蛮子家的鱼线,结果王二嫂连门都没打开,直接从从窗户缝中扔了出来,我记得上一次去她家,她还非要我留下来吃饭不可,怎么现在搞得像是仇人见面似的。”刘长生一屁股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嘟嚷道,顺手端起桌上的一盅水喝了一口。
刘长生的娘体态丰腴,有些泛黄的脸上长着饱满的腮子肉,一双丹凤眼却很醒目,整个人精明又利索。只见她放下手里正在清洗的饭碗,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急忙走到屋子门前将刘长生进门后大开着的大门关上,然后略显不满的向自己的儿子道:“不是告诉过你没事少往外面走吗,还有进门后要记得关门,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还是不长记性。”刘长生撇撇嘴说道:“知道了。”刘长生的娘看了看坐在自己眼前的儿子,年轻的面庞已逐渐开始趋向成熟,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大人般的坚毅,不觉间脸上又浮现出一种骄傲和欣慰的表情,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有出息了,一直以来又听话孝顺,后来居然还考上了大学,这在村里是史无前例的,不仅自己脸上沾了光,就连祖上的坟头似乎也是发着光了。刘长生考大学那一年,全家人乃至全村人几乎都牵挂着刘长生,每当有村民路过刘长生家门前时,都要向屋子里望一望,似乎屋子里面潜藏着什么宝物般让人惦记,每到夜晚,邻居家都会把自己爱吠的土狗拉到离刘长生家远一些的院子里,深怕这不知好歹的狗扰乱了隔壁未来状元郎的美梦。所以当村长钱富贵骑着破烂的自行车驶向刘长生家里时,不少在田地里做活的村民们都停下来了,羡慕地看着钱村长一只手不停地按着车铃铛,发出“嘀铃铃”的声音,一只手举着本红色而又庄重的本子,喜笑颜开,就像自己儿子结婚了一般。刘长生的爹刘耿知道了自己儿子考上了大学,二话不说转身就约几个邻居一起宰了自家的两头大肥猪,当晚就在自己门前晒谷物的坝子大摆筵席,屋子门前鞭炮齐鸣,刘耿亲自上门邀请了所有的村民来他家,不管是关系好的还是平时理了嘴的,都一律的请来了。当晚刘耿和钱村长坐在一起,脸和脖子喝的火红红的,钱村长一手架在刘耿脖子上,一手拿着酒杯,一个劲儿地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是咱村的儿子,你的儿子有出息了,咱们村也就有出息了!隔壁的长寿村,他们那几个人能有什么能耐?还兴说响应号召搞个体户养殖业,养几头猪就能出名就能发财啦?做梦吧去!哪像咱们的幺娃子长生这么有能耐本事!考上大学了呢!我看长生啊以后准是当领导的料!”刘长生的娘也是一脸喜庆的招呼着各家的媳妇和老妈子们,几乎家家户户都跟她道喜,夸她有福气,会带孩子,在夸刘长生时还不忘骂骂自己的孩子怎么的不听话,然后对着自己孩子说要学习长生哥哥,将来才有出息,每当这时刘长生的娘都会满脸笑意的说:“哪有什么福气啊,只是这孩子读书用功罢了,多亏了老天爷赏赐的好运呐!你家娃子也聪明得很嘛。”那时,刘家怎个风光了得。
刘长生的爹刘耿是个老实人,硬朗的腰板,麻利的手脚做活一点也不含糊,只是一搓白发从头上一角冒了出来,就像沾染了灶头里柴火烧尽后留下的灰烬一般。刘耿叼着一只旱烟,双手拿着柴刀慢悠悠地在磨刀石上面磨着,也不言语,一门心思想把刀刃给磨得光亮。刘长生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孙先生还在校舍里吗?”刘长生的娘唾了一口说:“呸,提那人渣干嘛。”刘长生疑问道:“怎么回事,孙先生怎么就成人渣了?”刘长生的娘呼了一口气说:“那畜生,前段时间和张寡妇……”“你没事可干了是吧?锅里的碗洗完了吗?”刘耿抬起头来取下旱烟,皱着眉头说道,“跟儿子说这些干嘛?”刘长生的娘悻悻地扭过身子去继续洗碗了,只留下充满疑问的刘长生。
这时,大门却突然被敲响了,刘长生的娘一下子转过头,警惕地盯着大门,刘耿头也没抬,继续磨着刀,说道:“长生,开门。”刘长生一下子坐起来跑到大门处一把拉开了门闩,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钱村长。钱村长有些时日不露面了,在刘长生的印象中,钱村长虽然面容有些显老,但整个人每天都精神抖擞,干劲十足,但当刘长生打开门时,一下子映入眼帘的确是一张苍老憔悴的脸,仿佛一块水分被风干尽了的橘子皮一般。
钱村长看见开门的是刘长生,干瘪的脸上挤出一张笑脸,说道:“长生啊,什么时候回家的啊?”刘长生回道:“回来了好几天了,嗯,村长到我家是找我爹有什么事吗?”钱村长点点头说:“你爹在家吧,让他来我和他说个事儿。”刘长生转过身唤来了刘耿,刘耿放下了手中的已经发亮的柴刀,缓缓立起身,对门外的钱村长朗声说道:“老钱进来坐吧。”钱村长于是迈进了门槛,并随手关上了门。刘长生倒了一杯热水给钱村长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刘耿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小心地掏出一支递给了村长,说道:“有啥事儿呢,老钱。”钱村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端起热水喝了一口,缓了缓说道:“刘老弟啊,这次我来你家是跟你商量个事情的,你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唧唧歪歪拐弯子了。近来村子里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看啊,自从张……”钱村长一下子像噎着了一般停住了,然后左右环顾一下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自从那个人死了之后,怪事一件接着一件,先是村里的狗每天夜里一到半夜那个点就朝着她家的屋子叫个不停,然后是在她家旁边的赵大娘每天晚上都听到屋外有女人在哭,吓得她的孙女几日几夜躲在被窝里不敢露面,还有村里的二蛋,他亲口对众人说路过那个人的坟头时看见了那个人坐在自己的坟头上对着他笑嘞!虽然这小子不务正业,但也没理由编故事糊弄我们啊。”说到这里,钱村长又喝了一口水,刘耿自开始听村长说话起便一直皱着眉头,这停当刘耿抓起自己的旱烟,叼在嘴里,不停地砸吧,沉吟片刻低声说道:“这些事我也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吧。”钱村长接着说:“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到,劝大家别想那么多,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别整那些吓唬人的玄虚事儿。但是最近几天,这个事情可就有点严重了!”刘耿将旱烟夹在手指尖,盯着钱村长问道:“怎么严重了?”
钱村长挪了挪身子凑向刘耿说:“我们村子虽然穷是穷了点,与外面的联系也不怎么紧密,但从古至今家家户户至少过得还算安康吧,每家老人都是到了天命才走的吧,大家也都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那怎么这几天家家户户都有老人上吐下泻,甚至一病不起的,陈老五的老娘已经躺在床上四天四夜,吃啥吐啥,整个人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邪就邪在她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儿,就连捧在她手里长大的孙子她也不记得,偏偏就只记得那个人!”钱村长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了,也顾不得去擦。刘耿依旧砸吧着旱烟不言语,一旁正在洗碗的长生娘耳朵早就朝这边竖起来了,听得也是入迷,一个盘子已经洗得可以反射出她上半身的模样了却还是不停地被擦着。刘耿咂巴着烟突然说道:“难道他们就没去找过咱村里的赤脚大夫朱大夫吗?”钱村长叹了口气说:“怎么没找,但就连朱大夫也只直摇头说他从没见过这种情况,开了几服药也没起什么效果。陈老五都已经开始在为他妈准备后事了。”刘耿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片刻后便问道:“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钱村长又喝了一口水,说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刚才所说的事。”刘耿更加奇怪,问道:“跟我有什么事?”钱村长回答道:“前两天我和我们村的几个有见识和威望的老辈们商量了一下,最后一致决定,请一个懂这方面的行家,来给我们捉鬼!”“捉鬼?”刘耿皱了皱眉头,说道:“非得这样不可?”钱村长坚定地说:“非得这样不可。不管有没有鬼,都要给村民们一个交代,让他们安下心来。我已经打听过了,有一个号称“太上仙人”的捉鬼道士很有名望,虽然听说他要的价有点贵,但本事却一点不含糊。我已经亲自去找过他了,他也答应了后天就到我们村子里开坛做法,为我们捉鬼。到时候就希望你们全家子都能去,为法事多积攒一些人的阳气,这样才能更有保障,而且也显示出我们村子的诚意嘛。恩,当然,可能到时候你们家也要出一点捉鬼费的,毕竟这是全村子的事嘛。”刘耿还未开口,长生娘倒叫了起来:“我说钱村长,你说捉鬼这事我不反对,按照你的话是为全村人考虑嘛,谁不想过个太平安宁的生活?但是你在请道士前跟我们家老刘打过招呼吗?我们家有人知道这件事吗?”长生娘声音越提越高,双手插着腰对着钱村长就是一通呛,“现在要轮到出钱的关头了,你就知道来找我们家老刘了,是吧?”
钱村长擦了一下额头的汗,说道:“我的大妹子哟,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轮到出钱就想到你们了?我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们老刘家的呢,只是这事出紧急,我也是无奈啊。”长生娘正想还嘴,刘耿抢一步说道:“老钱啊,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不容易,为村子着想,这样吧,我们家该出多少,我们一分不少,但是捉鬼那天,我们家就不去了,你看行吗。”长生娘一听这话,还想说什么,却被刘耿一个眼神制止了。钱村长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但最后似乎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刘老弟,我也不为难你了,你们老刘家到那天可以不用去,只要到时候把钱交了就行了,好吧?”刘耿点点头说:“好。”钱村长站起身来了,说道:“刘老弟,我也不容易啊,希望你们能多多理解。我还要赶去下一家,就不陪你了啊,你们忙。”“再坐会啊,老钱。”刘耿挽留道。“不了,不了。”钱村长苦笑着拒绝,拉开了大门径直走了出了。
长生娘脸憋得通红,气愤地骂道:“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老东西!我们家为什么要管这趟破事?你就那么爱瞎操心这些事吗?你就那么有钱,让你出你就出?你这么有钱怎么不见你给孩子买套新衣服?还丢眼神给我,你有能耐事了吧?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了!”长生娘重重地将手中的碗碟咚地一声撂在灶台上,解开围裙气鼓鼓地进了房间。刘耿看着长生娘气愤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拿起了柴刀,在磨刀石上磨着光亮的刀刃。而躲在自己房间内的刘长生,将刚才的一切都听入了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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