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花旦

作者: 素衣怀瑾 | 来源:发表于2019-06-13 11:26 被阅读30次

要说大上海最热闹的,除了百乐门,再没有第二处了。

江雨烟着一身红底黑花藤的妖娆旗袍,站在灯光下柔媚地唱了一曲《夜来香》便下了台,也不管台下如何鼓掌吹口哨,算是把今儿个的活给结了。今天是大年夜,梨芳园里的师兄们包了饺子等她回去。

后台,江雨烟坐在镜子面前细细卸着妆,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从浓重的妆容下解脱出来。

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毕恭毕敬道,“江小姐,我们七爷请您过去坐一坐。”

她手上的活顿了顿,微笑道,“我今天有些杂事缠着,怕是...”她话未说完,门口响起清朗的男声,“江小姐果然是百乐门里最难请的姑娘,一连请了三天都没能有幸共饮一杯,若不是亲自来,今晚怕是又见不着了。也难怪周富光那老头堵了前后门要抢人了。”说话人走了进来,一身高定的中灰色点条西装,金色怀表链从口袋钻进扣眼,黑发向后梳的一丝不苟,一双狭长的凤眸深夜般的看不见底,透着一股叫人无力抗拒的威慑。他就是传闻中的七爷,庄秋白,青龙帮史上最年轻的当家,二十七岁就坐上了帮主的位子。

她透过镜子望着他,脸上是笑,“七爷说的哪里话,雨烟小小歌女,何德何能动辄了各位爷。”

庄秋白抬手示意属下出去,俯身下来贴着江雨烟的耳朵,温热的呼吸吐在她侧脸,带着一丝淡淡的柑橘松木调的香味,轻轻地钻进江雨烟的鼻子里,“江小姐不信,同庄某一起去前门瞧瞧,若是没人,算我赌输了,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七爷君子一言,可不能反悔。”江雨烟拿起一支艳色的口红,送到唇边。他看着她重新涂上撩人的色彩,不由轻笑,问道,“跟我走?”

她起身绕过椅子走近他,精致的丹蔻覆上他的领带,帮他理了一理,“七爷既然有兴致,我自然是不能扫了七爷的兴。”

就是如此,青龙帮年轻的新当家一手揽着最当红的歌女出了百乐门后台。路过大厅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侧目,有人在瞧是哪位爷竟然抱得百乐门里头最清高的小姐,也有人在看哪个姑娘能入了七爷的眼。

看到二人,周富光早已花白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旁边不懂事的小子低头耳语,“老爷莫慌,阿强他们几个在前门守着呢!跑不了!”周富光抬手一个水烟袋砸在他头上,“小赤佬,你的脑袋和脖子长得比别人牢?看看清楚,那庄七是要命的大爷,还不赶紧去让那几个小瘪三滚回来!”那小子忙应了几声,一路小跑到前门。他怎么会不知道庄秋白是何许人也?青龙帮上任帮主唯一的义子,说是原本在家里行七,人都叫他七爷。这些年,可以说是当今上海滩叫人闻风丧胆的小阎王。他也不过是假意讨个主子的好罢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几个是真不惜命的?

等庄秋白搂着江雨烟走到前门的时候,周富光的人刚听了消息,正在麻溜地滚蛋。江雨烟笑了笑打趣道,“七爷,这可算是我赢了?”庄秋白一挑眉,“当然!”顺手将下属递来的毛呢外套披在她肩上,扶她上了一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进口汽车,引擎一响,很快消失在了街口。

庄公馆内,壁炉燃着暖融融的火,江雨烟站在窗边,望着窗外下着的雪。庄秋白从背后为她披上一条柔软的毯子,而后将她紧紧拥住,“大冬天的穿这么少,冷不冷?”他等待着她的推拒,而江雨烟并没有,他便更加贪婪地吮吸着她精致卷发里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香气。

“前年这时候,我在公馆门口等了三天三夜,淋了冻雨,接着病了一个月,那时你怎么没问我冷不冷?”明明质问的话,她却说得温柔,多了几分委屈可怜的撒娇气。

他将头埋在她脖子里,那时候,正是青龙黑虎两帮交火气焰最旺的时候。那天,黑虎帮帮主终于死在他枪下,而他也注定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他受伤了,昏迷了七天,江雨烟来的时候,他还在鬼门关跟阎王爷谈条件。他没解释,甚至有些宠溺的笑了笑,像在逗一个赌气的孩子,“所以我请了三天你也不来,算是报复我了?”

她有些绷不住,这么多年压在心里乱七八糟的猜想和情绪让她酸了鼻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眸子里碎着泪花,“我们找了你那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

这一次,庄秋白没有回话,只是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好半晌,江雨烟又一次追问,他才叹了一口气,回身倒了两杯红酒,坐进沙发里,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讲别人家的事情,“你知道的,黑虎帮屠了我家满门,我侥幸活下来。八年前那次两帮火拼,我偷偷溜去想趁乱报仇,没成想报仇不成反救了一个人。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青龙帮的大当家。”

这些事情,他不说,其实江雨烟也猜到几分。当年她和她爹在后院发现庄秋白的时候,他一身的血,从墙头摔进来的。明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瞪着一双眼,像极了一匹小狼。

“我知道从前你怕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连累我们,现在黑虎帮也已经被你掐的干干净净了,跟我回去过个年,哪怕吃顿饺子?师兄们都挺念你的。”庄秋白继续喝着酒,没听见似的摇晃着剔透的玻璃酒杯。见他不回腔,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又说,“小七,听师姐的话。”

闻言,庄秋白脸色僵了僵,放下酒杯盯着她,“说了多少次,你小我三岁。”

她又靠近他坐了一些,收起之前不好的情绪,轻声劝他,“回去吧!大师兄还等着我们呢!跟下面人就说是我想去园子听戏。”

“怕是莫青城今晚不会想要你回去。”庄秋白靠在沙发里,眼神玩味地看着江雨烟,“因为,今晚,方锦华去了梨芳园。”

方锦华这个名字,大概是江雨烟这些年最不喜欢听到的三个字,甚至在整个梨芳园,当他们鲜少提起她时,也只会说“那谁”。

江雨烟的父亲名叫江川,自己挑梁组了戏个班子,一共收了七个徒弟,只有两个女孩,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方锦华。

她俩小的时候,情意本来是很深厚的。一起吊花腔,一起甩水袖,同台唱红娘的。自打江雨烟开始跟莫青城学虞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方锦华不一样了,庄秋白也不一样了。

记得那天是中秋,江雨烟是要唱嫦娥的,那是她头一次上台唱这么重的角儿。她满心欢喜地上好了妆,喝了一口她案上的茶,忽然嗓子像千万根羽毛扫了似的剧烈的咳嗽,这一咳,嗓子便火辣辣的疼起来。莫青城递来一杯清水,江雨烟赶忙喝了几口,再张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江川急忙过来看了看,见她嗓子眼一片细小的红疹,皱了眉头,“你今天是唱不成了,叫你师姐来扮上。”话音未落,方锦华一身青衣走进来,“师父,您看看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方锦华早早准备好了要抢这个角,江川当然知道,当时也未多说什么。

看客落座,管弦呕哑,方锦华轻盈盈地拖着水袖从台口飘上来,“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眉眼娇柔,惹人生怜。一折罢了,四座叫好。江雨烟在后台哭花了一张脸,她委屈,不是有多委屈这个角儿,她是不明白怎么当初那么好的姐妹为了小小一个角儿,要这样害她。

“不哭了,你哭,人家只会笑。”庄秋白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放下一瓶梨膏便走了。江雨烟哭的更凶了,从前庄秋白对谁都冷冰冰的,唯独对她多说几句话,还常常带她去街上玩,后来连对她也开始冷冷清清,少有言语了。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都变了样子。

戏罢,江川没发话,大师兄莫青城当着班子里所有人打了方锦华的手板子,方锦华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莫青城,声音颤抖,“你真的打我?你居然为了她,打我!”

方锦华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正因如此,他不能放任她如此剑走偏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便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起来!”

“好...好啊...你可不要后悔!”方锦华就这么跪了一夜,莫青城站在门外守了一夜。也是那天晚上,庄秋白失踪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早,大军阀顾源之竟带着人来梨芳园接走了正在罚跪的方锦华。江川和莫青城没拦住,被那些兵匪打成重伤,江川从此卧床不起,最终没挨过那个寒冬。而方锦华从那天起,做了顾源之的第十二房姨太。

江雨烟长出了一口气,把自己从回忆里抽出来,端起酒杯,叮当撞响了庄秋白的杯子,声音清脆悦耳,“那今晚叨扰七爷了。”庄秋白一笑,将杯子里的一口酒一饮而尽。

江雨烟一喝酒,话就多起来。他们太久太久没见了,这八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她每一件都想讲给庄秋白听,可是她不想再破坏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讲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趣事。庄秋白压根就没听她在讲什么,只是看着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手舞足蹈的样子,恨不得这个世界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一瓶红酒见底的时候,江雨烟已经很醉了,她光着脚丫跪坐在沙发上,抱着毯子斜斜靠着,修长的腿裹着时兴的丝袜,黑色的蕾丝花边若隐若现。她就这样直直盯着庄秋白,脸颊红红的,眼睛有些迷离,笑起来多了几分娇憨。

“你知不知道,百乐门的老板其实才二十五岁,生的好生俊俏,看五官与你颇有几分相似。”跳跃的火光在她身上跳舞,一切都是那么迷人。“大前年,若不是他把我从你门口捡回去,怕是你都见不到我了!我当时正迷糊,还叫他小七呢。所以我要给他唱歌来还嘛。还好老板照顾,在百乐门也没受什么欺负。他其实要我以身相许来着,我看他那么俊俏,差点就答应了,可我心里...”庄秋白一把抓住江雨烟正在挥舞着指着心口的手将她扯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便吻上了那让他觊觎已久的樱唇,带着酒香,甜丝丝的。他要堵住她的嘴,他听不得她嘴里讲出别的男人,更害怕她会提起莫青城的名字,他要霸占她的嘴唇,更想要霸占她的一切。江雨烟被他的吻吓到了,怔了片刻,才想起来推拒。可庄秋白当时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狼,已经被他尝到了甜头,就再也放不开手了。他撕扯开旗袍的盘扣,嘴唇溜到滑嫩的脖颈,酒香混着淡淡的兰草香气。江雨烟有些喘息,“秋白不要……别……”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轻软柔糯地叫着亲昵的两个字,他突然愣了神,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就这么蛮横的占有剥夺她。庄秋白一把扯过一旁的毯子,将她包裹起来紧紧拥在怀里,喃喃地说道,“抱歉抱歉……”

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江雨烟觉得舒服极了,渐渐眼皮沉重,在他温热的气息里睡了过去。

当江雨烟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一张很大很软的席梦思床上,杭州丝绸制的床单,柔软细腻地附着在她身上。屋子里还很昏暗,厚重的洋式提花窗帘遮住了来自窗外的光。回忆起昨晚的亲吻拥抱,有一种烧灼感一下子爬上了脸颊,嘴角却不自觉地攀上了娇羞的笑。她环顾了四周,身边已空无一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点被抛弃掉的小失落。拿起床边椅子里放着的一条男士睡袍裹住自己,踮着脚尖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拉开窗帘,刺眼的光让她眯了眼睛,她猜,时间大概已经很晚了。

昨天穿的衣服,被庄秋白撕扯的不成样子,江雨烟想从衣柜里翻几件他的衣服出来,把自己裹一裹,一晚上没回去,师兄们一定急死了。没想到,一打开柜子,里面竟有半数是女装!洋装,旗袍,袄裙,镶着裘领的外套...各式各样,占了半个柜子。

江雨烟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来,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刚才还像蜜一样甜在心里的回忆,现在面对这一柜子的女人的衣服,变得异常的讽刺。

她坐回床上,有些不知所措,坐了很久很久,她有些恨,恨庄秋白的隐瞒,恨他明明有了其他人,却仍然对她做了那样亲密的举动,可她更恨的是,这些年,她为什么没能出现在他生活里成为他唯一的女人。

她忽的站起来,赌气地将衣柜里的衣服一股脑翻出来扔在床上地上,一边扔一边哭起来。

一件鹅黄色云香纱滚淡蓝边绣牡丹的倒袖旗袍惹了她的眼,领上还搭了一件淡蓝色绣蝶念花的云肩,颇有几分霸王别姬里虞姬行头的韵味,脱了戏服的那种明艳夸张,淡雅的配色和精致的绣花勾的江雨烟心里直痒痒。鬼使神差的,这件衣服就上了身,她对着镜子前瞧瞧后瞧瞧,旗袍最是挑剔,多一分少一寸都摆在那里,偏偏这件竟与她的身材分毫不差。为了衬起这么一套合她心意的衣服,又选了一件深蓝色毛呢嵌白裘边的斗篷搭在肩上。

江雨烟有些心虚地穿着这身衣服在别墅里转了一圈,没瞧见庄秋白的影子,便走出门去。一层薄薄的银白盖在冷绿的灌木上,上海难得存了雪,她打了个哆嗦,冷还是冷了点。

昨天那个年轻男子正靠在汽车边上吸着烟,看见江雨烟出来,忙将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尖踩灭了,向她鞠了一躬,“江小姐早!”

江雨烟微微颔首,只问,“七爷呢?”

“七爷今天天没亮就出门去了,说是有事情忙,请您在公馆等一等他,但若是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吩咐我一定送您去。”那男子笑眯眯的说着。

在庄公馆是待不住的,若是没等到庄秋白,反而等来那个女人,江雨烟是一定不想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况且,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庄秋白,便说要去梨芳园听戏。

男子有些为难,“这....七爷临走时说了,除了梨芳园,您哪都能去。”她不知道庄秋白心里在琢磨什么,原本还存着生气,这一下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今天就是得去梨芳园听戏,戏票都定好了。”

“江小姐别为难我了,七爷说,实在不行,就带您去公会找他。”那人虽然言语十分为难,但样子却坚定得很。江雨烟知道硬犟着也达不到目的,毕竟外人看来,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在庄公馆宿了一夜的歌女,她说的话,又有几分重量,便只说好,接着上了车。

马路上的残雪,被车轮撵化了,淅淅沥沥的。大年初一,公馆附近一直到街上都没什么人走动,鲜有几个提着油纸包裹像是去拜年的人匆匆走着。去青龙帮公会的路,恰好路过梨芳园所在的那条大街,大老远的,江雨烟就看见门口挤了许多人。照说这个时候的梨芳园,不该有这么多人看热闹的,因为实际上,大年初一,梨芳园是不唱戏的。她好奇地凑近窗子瞧过去,只见梨芳园的牌匾早已不在门额上,门框被砸破了一边,斜斜地挂着半边门板。“停车!”江雨烟急忙拍了拍驾驶的座位。司机自是不会如她所愿,心里暗叫不好,怎的忘了绕个道走,脚下仍踩着油门往前走。

及至公会院内,正巧庄秋白出来准备回去,原本见到江雨烟心里十分欢喜。但车未停稳,江雨烟急开了车门跳下来,他便猜到江雨烟是知道梨芳园的事了,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回家再说。”

车上,庄秋白一直捏着江雨烟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江雨烟也是识眼色的,一路沉默着。

回到公馆,江雨烟慌忙拽着庄秋白的袖子,“梨芳园出了什么事?”

庄秋白捏捏酸痛的眉心,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才非要留你在这里的。昨晚,顾源之是带着日本人听戏去的,原本也收官了,更何况是日本人去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唱。莫青城还不死心地拉了方锦华不让她走,梨芳园整个被砸了,莫青城也被关起来。”

听到如此,江雨烟彻底慌了,“秋白,你救救他,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庄秋白没搭话,她害怕极了,害怕他真的袖手旁观。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在他心里,梨芳园的人和事都只不过无足轻重的过往云云。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子,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你会救大师兄的吧?”见他仍然沉默,又说,“我……我也不认识别人,我只认识你,你就当帮帮我……求求你……”声音越说越小。

其实庄秋白今天凌晨就出了门,本来就是为这件事奔走,可偏偏从江雨烟嘴里说出来他心里就那么难受,为别的男人求情不说,更像是在申诉他忘恩负义。莫青城毕竟是他的师兄,梨芳园,是他这么多年想回不能回的家啊!可从顾源之那里要人,哪有那么容易。顾源之要的价码,他给不起,顾源之要青龙帮从此为顾家军效命,他不可能让青龙帮断在自己手里。虽身为当家,名声赫赫,可多数时候,又何尝不是感到无力。“你求我,可想过要付出什么代价?”

江雨烟一怔,显然没想到庄秋白会这么问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眼睛里氤氲起了水汽,然后轻轻地褪下了外衣,一颗一颗地解开旗袍的盘扣。显然,她会错了意。

怒火一下子灌满了庄秋白的胸膛,他悉心保护,他拼命克制,可她,为了莫青城,就这么在他面前献身了。他压抑着情绪,静默地坐在椅子里,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下巴,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冬日的冷气一寸一寸爬上江雨烟一寸一寸裸露出来的肌肤,也不知是寒冷还是羞耻,让她浑身瑟瑟发抖,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下来。扣子解了大半,见他依旧没有动作,江雨烟走上去,跨过他的一条腿,旗袍的裙尾被自然掀起,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只要能救他,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深深看着她,手指轻柔地拭去两行清泪,沉默着,一颗一颗将扣子扣回去。,声音很是低沉,“怎么都可以,那给我唱段送别吧!”江雨烟愣了愣,低着头,有些羞怯,“自打那一年,我就没再唱过戏了,也不知道还唱不唱的好。”

清了清桑,端了端神,“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当年庄秋白是跟莫青城搭伙唱霸王别姬的,庄秋白的霸王,张狂与悲怆全然超脱了他十七八岁年纪该有的样子,而那个少年也像霸王一般张狂地闯进了江雨烟的心里。

江雨烟想唱虞姬,想唱庄秋白的虞姬。自家闺女的心思哪逃得过江川那双眼睛,要是别的师兄弟他倒也不会反对,毕竟都是自己手底下长起来的孩子,可偏偏是庄秋白那个背着血债眼里含着仇恨的小狼崽子。江川心里明白,梨芳园是留不住庄秋白的。

“大师兄,爹说我唱不了刀马旦,更唱不了虞姬,是不是真的?”十五岁的江雨烟被泼了一头的冷水,脸都哭花了。

莫青城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家师父的用意,只递过去一块帕子,道,“或许师父是为了激你,你本就是唱戏的料,武功底子也不差,只要肯学,虞姬一定唱的好。师兄教你。”

打那天开始,江雨烟练功跟着莫青城,吊嗓跟着莫青城,他们上台唱戏的时候也紧紧盯着莫青城,看他的一念一打,一颦一笑,全为了把他的虞姬学透。说不定哪天,她真的能跟庄秋白一起同台唱霸王别姬的,她相信有这一天。可这一切在庄秋白眼里,就变成了危机,从前日日盯着自己的那双眼开始盯着别人。从前总是挤着跟他一起练功的,他还不失暧昧地时常嘲笑她的小笨拙,现在瞧见的都是她跟着莫青城的背影。

乞巧节的时候,庄秋白偷偷告诉江雨烟晚上师父唱戏的时候可以带她溜出去看花灯,可江雨烟低着头有些羞,“不行,大师兄说我有一段唱的不太好,晚上再教我。爹不让我唱虞姬,得等爹上了台才能学,我一定要跟大师兄学好的。”江雨烟以为这样说,庄秋白会明白她的心思,可在庄秋白那里,这都变成了她跟莫青城幽会的害羞。庄秋白很生气,也很失落,原来是他会错了意,他曾经以为江雨烟也是喜欢他的,怎知道人家心心念念的,都是大师兄。但他还是跑去街上给江雨烟买了一个小小的磨喝乐,回来的时候,却看见江雨烟正吃着莫青城找人买回来的桂花糕,冲着莫青城笑得十分灿烂的。他掏出自己的香囊,浅青色的,绣着松柏,里面配着柑橘松木味道的香料,是江雨烟送给他的生辰礼,每隔一月,他就会照着最初的配方重新换一次香料,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香囊扔了,可那是江雨烟亲手做的,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直到今日,那个已经洗的有些发白的小香囊还安静躺在他外套内兜里。

是夜,窗外很静很静,只听得壁炉里的柴火轻轻炸响。江雨烟站在窗边,静静看着院子大门的方向。

天际约摸泛出鱼肚白,炉子里的柴火也燃尽了,终于,庄秋白的汽车开进了院子。披着黑色毛裘的庄秋白下了车,后面跟着一个眼生的男人,提着一个不大的箱子,两人大步地走进来,可他刚进门便一头栽了下去。江雨烟疾步上去一把抱住了他,江雨烟浅色的旗袍立马被染红了。裘皮之下,黑色的夜行衣早已打湿了前襟。

那个男子忙过来将他架起来,合力将他扶到二楼的卧室,撕开他的衣服露出两个骇人的血洞。江雨烟到抽一口冷气,这时候才明白了庄秋白所说的代价,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男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西洋的手术器械。庄秋白捏了捏江雨烟纤软的手,吃力地说道,“莫青城,我救了,安置在雁荡山的隐蔽院子,你去码头,找老陆,他……会送你去找他。”

那男子一针扎在他手臂上,开了口,“死到临头,还在想别人,下次我可不会救你。”庄秋白扯着嘴角笑了笑,“徐大夫悬壶济世……”话没说完,就沉沉睡去了。

庄秋白口中的徐大夫麻利地从他胸膛取出两颗子弹,仔细的包扎完,天已经大亮了。他擦擦额头细密的汗,才长舒了一口气,吩咐江雨烟,“给他换身衣服,夜行衣烧掉。”便收拾箱子匆忙走了。江雨烟一一听话照做,给庄秋白换上一身舒适的睡衣,遮盖住包扎的纱布,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不多时,庄秋白睁开眼,看见守在一边的江雨烟,哭红了一双眼,沾在身上的血已经干结变成黑褐色,他抬手摸了摸血迹,“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做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一定好看,可惜了。”

“什么?”江雨烟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说,“我说,你穿这件旗袍好看。”江雨烟有些羞,“不好意思,我当时没衣服可穿,希望她不要介意……”

“谁?”

“你……你夫人。”

“你何时听说我有夫人?”

“我是说这衣服的主人。”

他这才明白,原来江雨烟以为,这些衣服都是别人的,觉得有些好笑,“这些衣服,都是做给你的。我预交了一百块大洋,那个老裁缝才答应给我你的尺码。”

“你……没有别的女人?”江雨烟小心地试探,她很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更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没想到庄秋白此时转了话锋,“你怎么还没走?再不走,我就不舍得放你走了。”

还没等江雨烟回答,院外响起汽车渐渐驶入的声音。庄秋白立刻抓住江雨烟的手,将她拖进被子里,盖住她沾着血迹的衣服,笑了,“嘘-现在,你可能走不了了。”说完披衣出了卧室。

一楼客厅,顾源之坐在沙发里,身后站着一队兵。披着宽大睡袍的庄秋白慵懒地顺着楼梯下来,“什么风把顾将军吹来了?庄某顿感蓬荜生辉,今日起的晚,未能远迎,还望将军和兄弟们海涵。”

顾源之朗声笑道,“哪里哪里,不请自来,大当家不要见怪。是这样,顾某刚得了一处不错的府邸,就是这装修很是犯难,听说庄公馆布置十分考究,特地带了这些榆木脑袋来多瞧一瞧,大当家不会介意吧!”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带人来搜家的。庄秋白则是陪着一笑,“将军说的哪里话,寒舍哪及得上将军府半分,将军想四处看看,庄某荣幸之至,不过……”

“不过如何?”顾源之斜睨着眸子盯着庄秋白,“难道府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自然不是。”庄秋白很淡然,“将军误会了,只是内子尚在卧房休息,还请各位,不要往楼上去。”

顾源之故作惊奇地吸了一口气,叹道,“这倒很奇怪,我听说大当家独身二十多载,身边从未有过女人,怎的突然就有了夫人,也不曾通知我一声,连礼都没备下。”他知道有鬼,说不定莫青城此刻就在楼上卧房里,可庄秋白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也是大上海掰着指头数的到狠角色,他也不敢贸然搜了房子。又道,“我实在很好奇,令夫人是什么样的奇女子,不知能否一见。”说着,人已经走上楼梯。

庄秋白倒是不慌张,转身在前引路,在卧房门口停下,庄秋白抬手叩了叩门,“烟儿,起了吗?”

里头江雨烟千回百转地应了一声,“就起了。”不多时卧房门打开,江雨烟头发散乱着,丝绸睡裙外裹着一条毯子,白皙的玉腿从高高的开衩里露出来,脖颈上前天留下的一个吻痕还十分醒目,精致的脸上睡眼惺忪,颇有几分慵懒妩媚。一推门见到一群男人,她像受了惊的小鸟,扯着庄秋白的袖子躲在他身后,“七爷,怎来了客,也不告诉我……”

见是如此,顾源之要是再闹下去,就有些过分了,十分圆滑地大笑几声,“哈哈哈,难怪大当家宝贝着令夫人舍不得给外人看,今日一见,果然是倾国倾城。顾某唐突了,打扰打扰,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向大当家请教宅院布置之道。”

二人客套几句,送走了顾源之一行人。

庄秋白回到房间拥住江雨烟,言语里满是醋意,“谁让你穿成这个样子给外人看?”

“这不是戏要做足,还不是怕出了岔子。”

他埋在她的脖子里,闻着发丝里清甜的香气,“你后不后悔没跟莫青城走,现在成了我的夫人,可走不掉了。”

江雨烟用力推了他一下,双手捧住他的脸,嗔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笨,为什么梨芳园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庄小七,偏偏你觉得我喜欢大师兄呢?我若喜欢大师兄,就该跟着你学霸王了!”

阳光正好的上午,江雨烟的脸在柔软的光线下显得很是明媚,微微卷曲发丝泛出偏棕的色泽,庄秋白看的有些愣神,下一刻,被推倒在柔软蓬松的床上,江雨烟两只手撑在他耳侧。庄秋白笑了,翻身压住了她,“这次,你真的走不掉……”话未说完,一双软糯水润的唇瓣将剩下的字捂了进去。

后记

正月十五,庄公馆办了场很盛大的喜事,青龙帮最年轻的当家娶了百乐门最当红的姑娘,百乐门的老板随了一万块大洋的大礼,里头夹了一张小条子,“祝兄嫂合乐百年。庄冬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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