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入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
———瘐信《行雨山铭》
金刚纂 往海边去的路上,要穿过一个职业学校。阳光很好,这是立春的前两天,校园里的绿植全都泛着光,绿的明暗参差,深浅不一,仿佛一年的秋冬,从没在这儿停留过。上一段坡路,一转弯,就看到了这棵金刚纂。
长长的茎条,仙人掌一样的绿润,盘曲着横伸斜出,再一起往上升腾 ,像跳跃着一大簇绿色火焰。好怪异,仿佛有辆甩得出音符的大篷车,从土里呼啸而出,欢歌载舞,奔突而来,撩动一厢尘寰,又绝尘而去。古希腊传说里,蛇发魔女美杜莎头上幽幽密密的蛇颈,也是这样伸缩摇曳的吧。据说和她确认过眼神的人都会石化,妖冶而诡异。难怪范思哲要以她的头像为品牌图案,是想表达那种没有禁忌只有想象的设计?
这棵金刚纂是植物里最没有禁忌的了,茎像叶一样张扬,叶萎缩在顶端。主干只长出短短的一截,枝条就迫不及待的斜生而去,卷曲而上,像一团蛇妖,向四面吐出信子。如果植物也分善恶面相,金刚纂一定属于气势汹汹一类的。F说,从每个角度接近这些茎条,都像有一个树神向你俯冲过来。在树下,我也觉得,会不会有一根枝条,手一样伸下来,就缠住我的脖子。
想起在吴哥看四面佛时,很有些纳闷儿,那些分身的笑容,想传递的是一种威慑还是周全的安抚呢?每一面的微笑,又会在某一个角度里汇成一种不经意的狰狞。
在金刚纂的树影里,同样来自南亚的树和四面佛都很模糊了,时空的距离,让人有了遥不可及的敬畏,像走入了一个梦境,有些莫名的感动。像在博物馆里,看到那几枚银簪金步摇,那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忽然觉得,触摸到了时间深处的体温,嗅到了那一缕发香,那曾经轻摇的腰枝,如黛的鬓影,是谁的前身又有怎样的今世呢?
从攀西回来,总会想起这棵怪异的金刚纂。独特的植物和独特的人一样,鲜明有趣,一枝一叶,一言一语,一己烂漫,便可以让余霞绮天。也许还能发现和他的许多不谋而合,最后竟成了一片相看两不厌的青绿山水。
做门帘的多肉
在西双版纳,插根扁担就能长出一棵树,在迤沙拉村,撒几颗多肉种子,准能长出满院子的多肉。
四面的矮山,挡不住一年四季的阳光。迤沙拉村总是明晃晃的在太阳下晒得通透。干热的风顺着金沙江大峡谷吹过来,爽利劲道,村子的路面被吹的干干净净,四面山头的大风车像飞机一样的呼啸,地膜服服贴贴的,护着一畦畦鲜嫩的蔬果。干热的地方能产最好吃的水果,也能长最好看的多肉。在村子里,随便推开一家院门,五颜六色的肉肉,爬满了墙头,堆满了院子,鲜嫩得像一堆堆果冻,掐一下好像就能滴出果汁来。
这是做餐饮的一户人家,阳光小院里,一片红的米黄的灰蓝淡绿的多肉,晶莹粉嫩,占满了院里的角角落落,只留下一条过道。一抬头,空中铺下一串穗状多肉,穗上的颗粒像一串串水珠,闪着莹莹的光,接着两串三串……颜色各异,厚厚沉沉,串在一根铁丝上,挂在了门框上,做起了门帘。全然不顾,有人进门时,抬手一撩,那颗颗灰绿的黄绿的紫绿的肉水滴,会不会怦然爆开,溅得一脸五彩缤纷。
紫荆花和攀枝花
攀枝花是哪种花?原以为是紫荆花,还没过正月,攀枝花市的街头就开了许多这种飘逸的花。
我住的小区大门口也有一棵紫荆花,每年四月才开花,那时正是我上班最累的一段时间,每天下班回家,一身的疲惫,耳朵钝了,脑袋里嗡嗡作响。走到大门口,一抬头,晶莹的脆绿间闪出大朵大朵的粉色,兰花一样优雅,鸟雀一样灵动,眼里就全是春天了,还没走到电梯间,心也轻盈起来。
来到攀枝花,才知道,木棉才是真正的攀枝花,它是这儿的市花。
亲戚朋友在广州,曾在一年的三月发来照片,火红的木棉燃烧了一条街,还附带一句:过来看花吧。虽然不能成行,对那一团团火红却心生向往。那年的暑假,去潮州,韩江边的木棉树很多,树上还留着最后的几团红艳。开了漫长的一季,这几朵像在等我,很有些惊喜。
在攀枝花,往二滩水电站去的路上,也有很多木棉树。高高大大,旁枝横直,枝上还有几朵开过季的花,在灰扑扑的路旁,仍是殷红。有人说“木棉花开,花开千年,叶落千年”。花落一地也不凋萎,一直火红成尘,这样的执着也许只有千年生死的胡杨,成泥香如故的腊梅可比了。
"奇花烂漫半天中,天上云霞相映红;自是月宫丹桂种,嫦娥移植海门东"。什么时候能看到映天如火,正值花季的木棉呢?
从攀枝花回来,雨水节气一过,小区门口的紫荆树已开始结小小的花苞了。紫荆花和木棉,一个是身边的日常,一个是偶尔的远方,哪一个绽放,都是浮生的好时光。
叫剑麻的龙舌兰
想象中可以酿酒的龙舌兰应该有舌的柔软,兰的纤弱的。在迤沙拉村外的土路旁,看到的龙舌兰,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根根叶片一人多高,利剑一样刺向天空,“剑”的四周全是锯齿,像一把把切钝的刀。一棵龙舌兰好像一个兵器库,要刀要剑随取。可要取下来有点难,看它外皮青绿,有点仙人掌的味道,我用手一掐,只留下一个印子,再去掰,硬如铁板。看见一截烂掉的叶片,发现它里面全是网状的纤维,根根韧劲十足,哪里能撼动丝毫。这副模样倒是很匹配它的另一个名字,剑麻。
上网查了一下,剑麻可以做防护网,渔网,人造丝,还可以酿酒,在墨西哥,人们用它酿造著名的龙舌兰酒。
曾在纪录片里,看到墨西哥人在暴烈的阳光下,用长柄锯把龙舌兰巨大的剑叶锯掉,挖出同样巨大的球状茎,两三颗就能装满一卡车,然后拉去制酒,这是墨西哥人重要的经济来源。
据说龙舌兰酒本是穷人的酒,入喉如刀,辣嘴又烧心,第二天还上头。而它幻化出的鸡尾酒,玛格丽特,日出龙舌兰……就很有些摇曳生姿了。有款地狱龙舌兰,是当地人打赌时用到的,一口下去,酒如箭一般穿肠而过,再嚼一片柠檬,能让心肺瞬间灼热,真有入地狱的感觉。也许对于嗜好这款酒的人来说,赌赢赌输都是最好的安排。
去大峡谷的路上,有几棵剑麻长出了笔直的花茎,顶端还有几朵铃铛一样的花,剑叶已经七零八落了。当地人说,这是死了的剑麻。那么坚韧的外壳,柔韧的内里,赳赳的气势,生命也只有一年一度,竟和不可语冰的夏虫差不了多少。只是没有生命的剑麻才更有了价值,对于它来说,无论生和死,都是最好的安排。
全树开成一朵花 在迤沙拉村,总对着一棵树惊讶,这是一棵乌桕树。据说江南常有,川西也常有,以前都没有在意。
以前好像对很多事物都含混不清,视而不见的。多年前爷爷家门前的那棵泡桐,好一阵子都认为它是梧桐,更无心它的花果。等后来有一天跟着别人专门去拍桐花,才想起曾在爷爷的门前,就有过叶如心形的绿荫,也一定有过桐花妍妍的时刻,可当时只道是寻常,连多看一眼都没有。懂得留意时,就涌来好多陌生的东西,无法取舍,还随时遗忘。只觉得过去的时间像一条白绢滑过,竟没有在上面印下点什么。
这棵桕树高高的树梢上,缀满了白色的小果子,一簇三瓣,远远望去,像一朵朵白花,真是一棵开花的树!后来发觉,遥望树梢,不辨花果的人还有好多,清代的袁枚“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陆游也说“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寒冬清冽,萧瑟一片,谁说得清,他们不是心甘情愿的认果为花,天地的生机,愿意早早的附着在这片误识的梅蕊里。所以还有人干脆“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了。我也把它们当作花来看,点点离离,在蓝天下那么亮眼,李花梨花一样的缤纷。
捡几颗落在地上的乌桕子,有些像前段时间认识的苦楝子,白润润的,很饱满。它们都有毒,却是很多鸟的美食。《庄子秋水》里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非豊泉不饮。”练食就是苦楝子了,没想到它还有这样超凡脱俗的一面。就像此时,乌桕子如花缀缀,会让人想起宋画里的《霜桕禽鸟图》,想起早春的江梅,想起迤沙拉村的彝家风情,想起与它们无关的种种。
仰望这一树的果一树的“花”,阳光温暖,天空莹蓝,一切都安静而饱满。想起了顾城的那首诗:
我一生都爱那个秋天,
那个绿色和紫色的默想,
凉凉的傍晚在叶缝里吹气,
薄薄的日子上有一层甜霜。
和草木相逢,一眼入魂,每个时刻都是盛装,每个日子上都有一层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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