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回乡,碰到一件有趣的事。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大约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读过私塾,后又到水洛读紫荆完小,之后又去兰州读书,终因家境贫困而辍学。虽然在那个时代他已经是村子里一个很了不起的读书人,但有始无终,只能和村子里其他的没有读过书的人一样,终老山村。
我是夏天回乡的。其时天气已很热,但他还是戴一顶油光可鉴的小瓜皮帽,穿着老式的棉袄和很宽的大裆裤。他总是随地而坐,屁股上老有土,不坐起身时随手在屁股上一拍,尘土飞扬,也不顾别人。他很瘦,两个小眼睛笑眯眯的,时常用像鸡爪的手捋一绺花白的胡子,好几颗门牙也已脱落,说话时漏风,但是爱热闹,人多的时候总抢着说话。一次雷雨过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可以暂时休息一下,都挤到村子里的小广场上。女人们站在好几处聊天;男人们有的围着下棋,有的蹲在墙根下排成一字抽烟,聊天,抬杠。那位老人也在。突然,他用手指在湿湿的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一一问我是否认识。我一看,是几个简单的繁体字,我明白他是在考我,就笑着告诉他都是那些字。其他的人也都围过来,笑着看。没想到我都认识,他就说了几句赞扬的话,说我还可以。然后就说他们那时是如何刻苦读书的,他是文武双全,只是生不逢时,现在的读书人都不行。说了很多话,简直有吹牛皮之嫌。众人都当笑话听,有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突然说:“你能得很!到朱店就摸不着东南西北,还以为自己到了关中呢,把那里的人叫关中爷爷。现在又在这地方吹!”众人乐了,都想知道个究竟,他也不再把往日的不光彩当秘密,就笑着说开了。
那是在村子里念私塾的时候,可能有十一二岁。有一天 他和另外一位同学没有按要求背书,被先生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一顿。他们当时很生气,又很委屈,但没有办法,于是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逃学。要知道那时逃学是很稀奇的事,且他们没有远行的经历。中午放学后他们就没有回家,顺着西南的一条路径直走下去,一直到天黑。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感觉是走得很远了。原因是他们一直沿着沟底走,最后却走到山顶上。后来才明白当时不知道正道,绕来绕去,走了很多弯路。在山顶向南能看到河和川了。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河和川(其实就是洛河和朱店的川。当时洛河的水很大),感到非常的激动,就以为到了陕西的关中了。但紧接着就是因夜幕降临而产生的害怕和困倦,恰巧碰到一位放羊的老人回家,他们就迎上去齐声叫“关中爷爷”,但是奇怪的是那位老人问话的口音和他们一样。老人问他们因什么从哪里来,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实情全部吐露。就在老人的家中借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老人亲自领他们回家。他们跑了多半天的路,在老人的带领下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其实他们到的地方就是今天朱店镇北山上的中峰堡,那个村子距离我们村不到十五里路。说完后他笑了,人们也都笑了,是对一个老读书人的由衷地奚落。但我在笑之余,感受到的还有,在闭塞、落后的山村里自认为读书最多的人对关中的理解和渴望就是一个有河,有川的地方。
而我对关中的最初的体认则来源于村子里的麦客。在甘肃,麦客这一特殊的的群体主要存在于庄浪、静宁、秦安三县。只要稍微有点地理知识,就不难理解这些地方为什么“盛产”麦客。每年的阴历四月,在柳絮纷飞的日子里,村子里就会时常碰到手拿麻绳做凉鞋的妇女,她们正在为即将赴关中割麦的丈夫准备凉鞋。这种用麻绳做成的凉鞋结实、凉爽、风雨无阻,最重要的是廉价。这是为麦客们准备的第一样必须品。第二样是炒(chào)面。又时常会听到“轰隆隆”的推石磨的响声,这是为麦客们推炒面——一种把炒熟的麦子、莜麦磨在一起的熟食,主要用于打不出场或阴雨天的充饥。
当石磨声渐渐稀了的时候,村子里一下子会少很多的青壮年男子。他们在某个清晨悄悄背起简单的行囊,以及镰刀,磨石,先步行到县城,再坐汽车到天水的南河川,然后扒拉煤的火车直达关中。他们的行程的最东端是宝鸡,因为东面的麦子比西面的熟的早,地处东面的割完,靠西的刚好熟了,就这样一站一站的往西割,麦子割完了,也就回家了。听村里人说,当麦客是很受罪的。别的不说,光关中的热,一般人就受不了,还要抢着割麦,所以麦客一般是身强体壮的男人;其次是没地方住,东家叫麦客割麦子只管吃不关住,晚上就只能在戏台或铺台上睡,好在关中夜里不冷,但要是遇上阴雨天也不好受。就在人们逐渐淡忘了麦客的时候,忽然某一夜在人们的熟睡中听到了几声清脆的炮声,全村的人在梦中意识到,是某个麦客回来了。由于交通不便,麦客回来,一般都是在晚上。他们在县城买些香火,到村子里不回家,先到村头的山神庙给山神爷烧一炷香,磕几个头,再响几个炮,感谢山神爷保佑自己平安归来。第二天就会发现有人家的小孩穿了新衣服,手里拿着好吃的。晚上这样的炮声会持续好几天,渐趋于无。这时村子里又会热闹许多。归来的麦客们坐在一起谈论关中今年的收成,来回的路线,自己的收入,还有见到的逸闻趣事等,引得很多大人小孩围着听。麦客们瘦了许多,但是个个很精神,又在打算着来年的行程。
村子里有一位被称作“铁人”的中年男子,他到关中割麦已有十几年的历史,而且是年年去,从未间断。当我和他在山路相遇,结伴而行,并问及割麦的情形时,平时沉默寡言的他竟然滔滔不绝。从华亭出陇县一直到宝鸡沿线的镇、县他全部清楚,那个地方有什么风味特产也如数家珍。他说,关中是一块好地方,有水,暖和。麦子长得一人高,割屁股大的地方就是一捆,年年丰收。麦子割完后接着放水,犁地,又种玉米,赶秋收又是一料。关中人热情、质朴,对割麦的人从不另眼相看;干活时吃的是最好的,干面尽饱吃,馒头白的像雪一样,有时还能在家留宿。对于一个麦客来讲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说完这些话,他开心的笑了。从他的话里,我听不出丝毫的自卑,反而是欣喜,是一种庄稼人面对丰收特有的欣喜。
后来,又读了邵振国先生的短篇小说《麦客》。小说以庄浪的麦客为原型塑造了麦客勤劳、朴实、自尊、自强的形象。小说中的父子俩是一代又一代麦客的缩影。但我更关注小说中关中女东家所表现的善良、热情,以及关中大地一般的胸怀。至此,我常想这是巧合还是天意。在陇东高原的沟沟峁峁,在每年的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关中大地竟然是热火朝天的丰收,陇东汉子以养家糊口的巨大热情投身到这场浩大的丰收之中。不仅使自己衣食无忧,还有盈余,带给妻儿老小。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那么关中八百里秦川是怎么的一片土地啊!是仅仅有水,有川的所在吗?不,绝不如此。她应该更富庶,更宽广,更厚实。是她用坚实的物质回报了那些勤苦却依然面临青黄不接,贫穷的山里汉子,是她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们的贫穷和自卑,还他们以自立和自信。我的父辈们没有麦客,但是再往上推,肯定有。那么,就有理由相信,几乎我们每个庄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关中的养分。我因此感恩关中。
让我对关中耿耿于怀的还有秦腔。父辈们都喜欢秦腔,吹拉弹唱,样样俱全。我从小耳濡目染。上学时县城的广播站每天三次定点播放秦腔,刚好和上学放学相吻合,走在街上,听着喇叭里嘹亮的秦腔是一种享受。后来,夏天的晚上常有秦腔自乐班演唱,他们甚至能请来剧团里的专业演员,演唱水平很高。我是他们的常客。慢慢地,大致了解了秦腔的传统剧目。但我看戏,并不特别注重故事情节,而对优美的唱腔则情有独衷,对经典的片段百听不厌。我以为秦腔的魂是板胡。一件其貌不扬的乐器,根本比不上现代交响乐团的乐器。但只要一拉,风神自出。那种高亢,清潦,让人浑身发抖,再若伴之以竹笛提音,则更加悠远,圆润,流畅,真可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心里的那个舒坦,堪比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秦腔既可清柔,又可粗犷,既可欢天喜地,又可百结愁肠,兼南戏之文雅与北戏之豪放于一体。清柔以《状元媒》中的柴郡主的唱段为代表。此段唱腔清婉,文雅,欢快,极尽柔婉之能事,充分展示了皇帝的女儿的高贵身份与喜得心上人的欢快心情;粗犷的唱段则以《铡美案》中的包文拯的唱段为代表,音调高亢激昂,节奏明快,充满力度,再配以雄浑的演唱,包文正刚直不阿的品质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贾平凹先生在其散文《秦腔》中说到秦腔是“历史最悠久者”,我相信此番说法绝不是空穴来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赵逵夫先生曾在《甘肃艺苑》发表文章探讨秦腔的起源。他说秦腔最早可追溯到秦朝。据他考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出现的乐器“缶”和今天的秦腔乐队中的“板鼓”极为相似。赵先生的故乡是甘肃西和,此地在历史上属于秦地。相信他对秦地风俗了解更为深入。如果赵先生的考证属实的话,那么,秦腔则为中国最为古老的剧种之一。然而,哺育和发展这种优美的艺术品种的土地就是关中。贾平凹在其《秦腔》里大致作了如下的探讨:1. 关中雄浑,敦厚,朴实的自然景观和人文习俗;2. 关中人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同吵架一样。声韵的发展,造就了关中人个个是唱戏的天才;3. 关中农民的艰辛,秦腔成了他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寄托。综上,秦腔就成了关中人民不可或缺的和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的生命的要素,并且这种要素被他们不断的发扬光大,直至全国。
我一直以为,凡事都有正宗与不正宗之分。就像喝龙井要到杭州,吃牛肉面就必须到兰州一样,要听原汁原味的、原生态的秦腔就要到陕西,就要到关中。想象在关中大平原上,不管是高音喇叭里播放的相互交织的秦腔,还是农夫在田间地头的即兴演唱,或者在收获季节里的大吼大叫,定然都是最纯最美的秦腔。所以不能不去关中了,为了先辈们的一个遥远的梦想,也为了我的一个梦想。
其时正值盛夏,万物葱茏。我坐车翻关山,经华亭,向东进入陕西境内。行至陇县时山势逐渐减缓,由高峻陡峭变得低缓,多以馒头状的低山丘陵出现,逼仄,压迫感不见了,路两边的小山飞速而过,,且离车越来越远,车就好像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扇面的中轴线上,视野逐渐开阔。当两边的小山若隐若现或者不见时,就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关中,八百里秦川了。我一直惊喜于沿途的美丽风光之中,全然不记得经过那县与那镇。好一派迷人的风光啊!清晨关中,满目苍翠,娇嫩欲滴。极目远眺,小山小塬一片碧绿,然后从上而下,延伸到大平原上。大平原沃野千里,良田万顷。时有流水环绕其间。小麦收割之后又种的玉米已有一尺来高,大片大片的油桃摇曳于翠绿之中,鲜美硕大。路边的村镇接连不断,新式的现代化建筑比比皆是,人们富足安乐。从西到东,你都可以看见这种繁荣的景象。
每到一处,我都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包围着,这种情绪细腻、绵长,辽远,她溶合了山村几辈人的梦想和企盼,分外沉甸,让人欣喜,让人激动,让人留恋。由于时间紧迫,我并未驻足。我没能像贾平凹先生一样深入到关中的村镇,吃一碗牛肉泡馍,看一场村子里的戏台上上演的秦腔,甚至没能听上高音喇叭里放的秦腔,但那满川的苍翠和生机裹挟着悠扬的板胡,以山塬为背景,以沃野为舞台,以流水为丝带,尽情的挥洒着悠久的秦风秦韵。仅这一点就让人心醉。但我无法释怀。当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你的思绪没办法不回到前朝。回溯历史,觉得和这片土地有很大关系的当属秦朝。秦人本发源于甘肃的天水和礼县一带,被中原诸国称为“戎狄”,以牧马而闻名,后来慢慢向东扩展,进入了“八百里秦川”,也即关中平原。关中平原,地势高敞,具有向东俯冲之势,又土地平旷,沃野千里,是秦人崛起征战称霸的理想据点。秦人在此开凿郑国渠,大力发展农业;商鞅变法,极大地刺激了秦人的事功精神。秦国物阜民丰,军队所向披靡,一跃成为六国之首,为日后统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再往后,汉人攻打匈奴,唐人西行求法都是从这片土地开始的,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厚重的如同千年的历史,她见证过中华民族的成长历程。
又是一个清晨,在晨曦微露中我漫步于关中的田间地头,发现有自行车或摩托车倚地埂而放,旁边还有一个竹筐。再往前走,才发现已有农人忙碌于田间。他们弯着腰,卷着裤角,光着脚板,埋头除草。这分明又是一个个活脱脱的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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