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e vie

作者: 鹤形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1-07 10:2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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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耶和华的先知


    “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
    ——《情人》




    我坐在一辆空列车里,窗外是呼啸的海浪声,车厢里的电灯奄奄一息,忽明忽暗。
    紧接着她迈上了这列车,忽然整节车厢里都充满了人。就像一个恶作剧,变戏法的红发艺人在空呢帽里变出一堆小雏鸡。他们四散坐下,又马上起来走动,端着堆满沙拉的餐盘、攥着一张二十年前的破报纸、腰间揣着滋滋啦啦作响的半导体收音机。
    她站在我面前,在所有人都运动着的时候,只有她和我是静止的。她长发披在肩上,穿着一身不合适的连衫裙,丝绸面料磨得快要透明,覆盖住了她丰满柔软的身躯。脸上揩了粉,掩盖住雀斑,琥珀色的眼睛垂下来望着我,唇上涂了正红色的唇膏,滴血一样灼眼。
    “下车吗?”
    我怔愣住,坐在这节空车厢里。
    在汹涌来去、匆匆过往的人流中,我感到唯一存在的只有她。摆脱时空的限制,激情如炽,却呆若木鸡。
    ……


    我阖上本子,把笔衔在嘴里。像刚从什么灾难中解脱出来一样,长出一口气,半身蜷在座椅里,后背沐浴着拂晓的晨光。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
    每次她给我打电话,我都会做这样的梦,这确实是一场灾难。
    我的日记,里面记录了我从到达越南开始每一天的梦。在我写的日记里,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说了,什么没有说,我都没有记忆。只顾一醒来就披上衣服记录下这些梦,因为时间越久,忘得越多。梦与历史不同,虽然都是不存在于现在的东西,可历史总有人记得,而梦如果不被记录,就从未存在过。历史的主动权在世人,我是梦的主宰。


    我们那时都还小,只知道依偎在一起,她要拉着我的手才肯安心。每次见面都是差不多的装束,她总精心的打扮自己,明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呀?放进人群里也不会有人第一眼看到她的,除了我,她即便不打扮自己,也是我最喜爱的样子。可这样她还是擦粉,严肃的警告我不可以碰她的脸,粉会掉。两个小姑娘,下了地铁,躲到通道无人的角落里闹。我为了她第一次坐地铁,此后几次地铁,也都是跟她一起坐的。如果按照童话的发展方式,这地铁会成为承载我们过去的实在之物,它确实做到了,却是以另一种方式。
    后来我们有一个星期没有说话,直到她向我提出要分开。没有确切的原因,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不真切,支支吾吾的,只是一个劲强调她再也不会爱我,然后没等我说话就挂断了。第二天,就是说要分开的第二天,她又约我出去吃饭,热气腾腾里告诉我她回来了。好啊,我说,那为什么要分开呢?她说了很多理由,断断续续的,因为母亲,当天心情不好,别的什么。不成篇章,似乎每一个都成立。而我早就知道了,在心里隐约知道,这些都是瘴雾,她心里早就没有爱。
    我送她离开,到地下去,在无人的岔路里。
    吻在身体上,催人泪下。而我却从来不在人面前哭,只是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墙的背后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坚固的物质材料把我们同他人隔开。我思绪离开了,可以察觉到他们的什么东西,他们发出的声响,安检仪检测到金属发出声嘶力竭的喧嚣。我沉默着,没有回应她。该哭吧?有人说哭是慰藉,可我更愿意在她的肩膀上咬一口,留对牙印。
    她回来了吗?我没有感觉,我恨她。
    我心想,一个爱你的人怎会弃你不顾呢。可她就这么把我扔在了一边,像扔掉一张揉皱的废纸一样,头也不回的走掉了。或者是回了两次头,赠送给我几个嘲讽的微笑。
    最后还是分开了,伴随着我狼狈的收场,她最喜爱的人回到了她的身边。转过身的一霎那,我觉得自己就像乞丐一样肮脏可厌,迈着步子向前走去又像是没有往前走,没有前进的意念,只是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

    起初,我一心想去死。把身体搞得破烂不堪,住进医院,害了这辈子折磨我的风湿病,还有支气管炎。嗓子破得像烂纱布,养了四个月,能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气坏了,大喊大叫,又哑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我渐渐的冷静了下来,活下去吧。但我下定决心要像君王那样坐定愁城,永不再微笑,让每一个同我在一起的人都感受我的悲怆,所到之处无不仿佛刚死了人。再后来,一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世间万物,该怎样会怎样,是怎样就怎样。那我该为自己活了吧,于是笑了起来,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中国,人间蒸发,去了美国。
    人间蒸发,顾名思义,离开的只有我自己,其他什么也没有。

    圣诞节,我坐在时代广场边上啃着鸭脖子,接到了她的电话。再后来,一个月给我打一次,最后变得每个星期都要打过来。我不知道她怎样找到我的,甚至换了几次电话号码和手机也无济于事。活着好像活在梦里,到底梦真实还是活着真实,我第一次没了主意。
    “我爱你。”
    最后一次电话,当她用法语隐晦地告白时,我把手机扔进了密西西比河里。


    五年前我从美国来到越南,只身一人,再次洗掉了所有的过去,以及以前用过的身份。“抵毁自己的经历就是遏制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灵魂口吐谎言。”然而我已经抛却了灵魂,只求逃离过去。我从十六岁开始的人生笼罩在一层阴影里,盖在遮住阳光的幕布下。

    没有用的。
    重复着我在纽约的历史。

    我们的相遇在劫难逃,离别却遥遥无期。她从来没有真正的离开过,我也没有。即便她拥着她在爱我之前爱着的人,也一刻没有放下过拴着我的锁链。



    那天夜里,我被铃声吵醒。
    她在讲话。她说她对于意大利,她去过的地方,威尼斯,水,还有非常可爱的罗马。那里的艺术,历史,海鲜烩饭。海鲜烩饭明明在西班牙更有名吧?我默默的想着,连连点头,后来想起她看不见,只是干脆的沉默和若有若无的吱唔。她继续的讲着,讲她那里的教堂,还有结婚,强调了一遍她仍然未婚。我不知道这话里的寓意,最后她讲完了,我听到一声抽噎。
    “你哭了?”
    “没有啊。”
    ……我总要寒暄几句吧。
    “您爱人还好吧?”
    “好着,我们都好。”
    她之前的话意义更加模糊了,我们每次通电话的意义都如此模糊,莫名其妙,好像隔着一层砂玻璃。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找这些可笑的理由。即便有一天,你从谁那里听说我死了,也不要给我打电话证实。对你来说,我死了还是活着都没有意义,你权当是我死了吧。”
    “…”
    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挂掉了。电话里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那些说话的声音从来未曾存在过,被掷进湄公河汹涌的激流中,连流动的时间都没有了,冲向太平洋。窗棂的腐木发出吱呀的呻吟,我怕在河流的急湍之中看着我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我突然怀念上个世纪常用的座机电话,每一段会话的结束总伴有一方耳边回荡着嘟嘟声,作为寂静的信使,那声音现在想来是如此亲切。
    没有用的,过不了几个月她还会打过来。每次我的拒绝都那样干脆,电话响起的也同样那么突然。
    堤坝上的公寓溶进黑夜,女人双肘撑在栏杆上,眼里交替的闪烁着欢愉的光芒和死寂,她是让记忆给活剥了的女人。
    大河的灯影里,我又害怕起来。
    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好一些,即使是死亡出现,也不那么怕。死总是缠着我不放。我想杀人,她,我真想杀死她,我想要制服她,哪怕仅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亲眼看着她死。目的是要惩罚她对我的爱:这种爱是那么强烈,又那么邪恶。她的生命把我的生命死死的压在下面,一旦我说了爱她,就说出了一条咒语,这辈子都脱离不了她的魔掌。这是由她一个人代表的、规定的法权,这是一条禽兽的律令,我这一生都在担惊受怕,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一旦袭入我的内心,就会将我置于死地,害我死去。


    从离开中国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能找到我。就像上帝要她降到我身边,给予我苦难。我想摆脱,最后只好屈从,任由一副肉体机械的变幻着栖息地。爱恨都随你,我投降了。我没有办法,在游船上相遇的那一刻,我命运的绳子就被锁住了,淬毒的匕首上不过有一层蜜糖。

    我自以为我在生活,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活过,我以为我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她是忽然出现,不知从何而来,按照神的旨意审判以色列。我以为她同样会给我一个准确的审判,哪怕不是神的旨意;可我等了一生,也不见一只手将我从混沌里拉出来。


    十二月底,在云壤的一家小旅馆里,我已经将行就木,半截入土了。好心的老板娘将我放置在地下室里,床塌凹陷的地方替我压了几条木板,多出一块作为床头柜。我把一只手机放在上面,虽然它早就没电了很久。她可能比我先死了,所以没有听到我死的消息,更没有来打电话证实。这是唯一随我愿的一次,我三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摆脱了这个影子,我却很孤单,好像我的生命跟着她一起去了。这才想起我们都没有好好的告别,荒诞的纠缠到死。
    我的船票和日记本依偎着手机静静地躺着,卡宾达树皮的封面已经被油渍抹得看不清,这是我唯一的家当,唯一的财产。

    最后一天,我预感到了死亡,和我的财产一起躺在阴暗的地下室。我没有点开煤油灯,蜷缩在躺了半个月弥漫着汗湿味道的被单上。
    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颜色也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不记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她怀抱里带有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也听不到了,笑声,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
    一行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些我原本打包要进坟墓的记忆,都消失了。仿佛回到了刚落地的婴孩时刻,只是出于本能的噎泣,我除了这些咸味的泪液一无所有,肉体即将消亡。


    我从苦役中解脱,拥抱沉默。
    Une vie entiè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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