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阿劳曾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躺好了,不要乱动。”父亲吴梓璇拉开窗帘,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放进卧房。母亲江玫微闭双眼,半躺卧着倚在床头,薄被撑地挺起,一双玉手轻轻抚住薄被下面隆起的“山包”。
阿劳探头探脑地从房门口张望,那山包下面,是他的妹妹。一个孩子躲在妈妈的肚子里,总是不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但是啊,她要是出来。我一定,好好宠她,爱她,照顾她,谁让我是哥哥呢?
“阿劳,过来呀。”江玫睁开眼,招呼傻头傻脑的小儿子,阿劳轻手轻脚地跑进,抱住妈妈隆起的肚子,就再也不愿意松开。爸爸端来煎蛋和牛奶,在妈妈额头印下一吻,叮嘱道:“有事情就打电话给我,注意着点,时候快到了。”又腾出手来揉搓了一把儿子的头,“赶紧吃完准备上学了,我带你走。”
啃着煎蛋的阿劳随父亲离开卧房,回头一眼,妈妈眉眼洋溢温柔的幸福,浅笑着目送父子俩出门,窗帘被风轻轻卷起一角,绫罗绮缎,柔和地耀眼。这个房间里,是他,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此生要守护的两个女人。
嗯?你问怎么知道是妹妹?阿劳仰起脸,清澈的眼瞳里闪着憧憬的光:“因为我对流星许过愿了,一定是妹妹!”
“哥哥,哥哥!”那个可爱的女孩,扬起稚嫩红润的面庞,伸出浑圆的两条手臂,搂在最亲密的哥哥身上,笑的清脆而欢快,一声声敲击在阿劳的心里。
妹妹,我在呢。哥哥会永远保护你的。
“傻小子。”父亲举起阿劳,把他抬到自己肩上。
“妹妹呢?妈妈,妹妹呢?”翻箱倒柜地跑遍家里的角角落落,母亲款款走来,长发翩跹,手上牵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男孩子,笑得清脆而欢快,转眼望向阿劳:“哥!”。
他是谁?
妈妈摸上他的脑袋,这是你弟弟呀,阿劳。
可是,我妹妹呢?我的妹妹...阿劳大叫起来。突然一阵晕眩。
阿劳从床上惊起,是梦!
是梦啊。
尖叫声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凄怆哀婉,和着深深的痛苦和狰狞。
妈妈!
怎么了!
吴梓璇一头大汗地拨号,深沉的嗓音微微发颤。江玫的床上,湿了一大片。
跌跌撞撞地冲下小床,阿劳被父亲一把推开,“别碍事,回床上去!”父亲的眼上布满了血丝,母亲的喊声依旧持续着。
阿劳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滚回床上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妹妹,千万不要有事...
江玫瘫坐在座椅上,捂住嘴,无声地哭泣,眼泪一颗颗地如断线的珍珠掉落,浑身抽搐地像筛子。
吴梓璇撇过头去,不忍再看妻子,也不愿意再听医生虚假安慰的声音:“早产的婴儿,没保下来。你们之前流产过一次吧。都说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在乎,怀了孩子就打掉,这个对身体真的不好,之前要做好措施就好了,你看以后...以后恐怕也...”
“以后怎么了?!”吴梓璇突然转脸紧盯着医生的双眼,声音发颤地追问。
“建议以后也不要再怀孩子了,下一次可能连大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江玫的无声啜泣,突然转化成撕心裂肺的嚎哭。吴梓璇赶忙弯下身轻拍妻子的背,一声声地机械地重复道:“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还有阿劳呢。”
“阿劳,我的阿劳呢?”江玫抽泣着,突然抬头茫然地四处张望。
“妈妈,我在这。”
夫妻二人同时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阿劳小小的身影,从诊室的门口幽幽晃出。“妈妈,妹妹应该变成星星去天上了吧。”
江玫的眼角挂着泪水,扯起一个笑容,“是啊。阿劳。”
男孩扑进妈妈怀里,突然地放声大哭,妈妈一下一下地抚摩他的头发,亲吻他带泪的脸颊。
爸爸情不自禁地抱起二人,抱起属于他的整个世界。
江玫不禁回想起阿劳出生的时候,小两口为这小生命操碎了心。
吴梓璇常常顶着黑眼圈在家和公司之间来回奔波,江玫惶恐地细数着产假一天天过去。也不是没有想过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带着,可是夫妻二人终是不愿意和小阿劳分开哪怕一刻。为了照顾阿劳,江玫递交了一份辞呈。娘家人对此怨声载道。家里开支落在吴梓璇一个人肩上。
小阿劳一岁那年,江玫的肚子又一天天大了起来。那一年,吴梓璇被公司裁员。
看着吴梓璇颓靡消沉的情态,权衡着开支和收入,一点点节衣缩食的江玫在阿劳的哭声里彻底崩溃了。
那一天,吴梓璇吻过摇篮里沉睡的阿劳,再一次踏上寻觅新工作的际遇。
那一天,江玫背起沉睡的阿劳,下定了决心。
那一晚,吴梓璇推开家门,搂着江玫亲了大大的一口,“工作找到了!玫。”
“太好了!”江玫绽开大大的笑容,可眼神里放射的确是满满的忧伤。
“怎么了,玫?你的肚子...”
“梓璇,孩子,我打掉了。”话还没说完,江玫便呜咽起来,她以为不会痛,医生告诉她,时间还早,不会太痛。
可是心口啊,痛得翻天覆地,不敢呼吸,每一丝呼吸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痛啊!
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才明白,打掉的不是负担,是她的心头肉,她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幼小的生命,是男是女。几亿精子中跨越千山万水脱颖而出的那一条生命,被人为地扼杀在摇篮之中。
眼睛再一次酸涩起来。
她再也不能生育了,这就是那个孩子,给她的惩罚吧。
闭上双眼,搂在胸前,揉搓着九岁的阿劳头顶柔顺的发丝,江玫沉入了梦境,一滴泪珠悄悄地从她眼角滑落,流在阿劳的鼻尖。
这一晚江玫挤在阿劳的小床上,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里,九岁的阿劳在地上嬉戏,八岁的阿清扑着蝴蝶,还有一个小小的婴儿,是个女孩,在她怀中咧嘴微笑。精致的庭院里,流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阿劳就这样失去了还未看到一眼的妹妹。
然后便深深地迷上了星空,总觉得天上,有他想要缅怀追忆的一切,神秘不可知,也因此而充满了可能性。起死回生的可能性,颠覆过去的可能性。小小的阿劳流着泪看天空,无声地许着徒劳无功的愿望,一次次的祈求只是被无尽天穹尽数吞没。
即使这样,他也不怪任何人,这不是爸爸妈妈的错,也不是医生的错,是因为妹妹太过完美,连天使都爱不释手,把她召上了天。只希望她能幸福地,在天庭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不过,他不再是最幸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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