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贵的考拉熊
北京偏北
我不会忘记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小天笃定地告诉我,我们是害虫。
什么意思呢?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就和害虫不共戴天,踩它,碾它,希冀着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害虫永远坚守着,伺机抢夺麦穗上最后一颗麦粒。人们能杀它,但永远无法战胜它。
小天说,这个城市想驱逐我们,整垮我们,但我们奄奄一息却生生不息。
那天我抱着完稿的短篇小说稿去找书商,站在地铁上的我发觉在这个城市阴暗的地底穿行都不失为一种幸福,仿佛融进它的血脉流淌。我觉得不可思议,我终于完成了第一步,我想跟全世界的人打电话,想在一首没有歌词的歌里淋漓地跳舞。
我兴奋地跟书商握手,坐得舒适而不呆板,整体上气定神闲,唯一揪心是他会不会把烟灰抖落在我的稿上。
他哗啦啦地翻完,忽然停在末尾,挑了挑眼珠上那撮毛,皱起眉头,呦,怎么死了?
哦,死亡可以使故事显得庄严,而且冲突也给到位了,很合理。
书商夸张地捻灭烟头,说,现代人喜欢的是完美的结局,怎么能死?
不是您看啊,主角虽然死了,但他没有失去别的什么,爱情和梦想都保存得很好,我觉得这就是圆满。
别整那没用的,你这种小说,没人愿意看,你了解形势么?不了解就别走这条道。拿走去改,改好了再联系我。
我感觉这波节奏有些不稳,说,当初您没提这个,我以为您是真要一部描述现代年轻人心理历程的小说。
书商靠在椅背上,说,我当然是真要,可是你要想想你这样的我怎么登上杂志?我怎么赚钱?我懂你们这些人,嚷嚷着爱情价更高,人死了啥都没了!你就老老实实地改,到时候钱一分不少你的。说着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面前这个男人腕上的金表牛逼闪闪,我却好像又回到了地铁里,或是更深更黑的地底,一下子没有光了。
我把书稿拿起来,上面每个字我都认识,我苦苦的写,每次只能听到笔尖在纸上“沙沙”的摩擦声。我若有所思准备离开,书商忽然说,还有啊不是我说你,写篇文章能不能起个好听的名字,什么《流放》?这听着像是能看的文章吗?给我改!最好多看看当当网,好好研究那热销榜上的书名,现在人就乐意买那种样子货!
我立定,站好,从肺里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算了,这文章就当我白写了,留下来自己读也算是个纪念。
书商在后面冷笑,年轻人,别冲动,好好把得失权衡好了。
我不动声色,说,鉴于咱们没签合同也没订金,我承认我违约但就不掏钱了。
我很饿,买了一个牛肉饼,坐在路边儿的长椅上吃。阳光真好啊,鸟叫唤得真好听。
还是饿,又买了一个。不行,再买。吃到第六个我忽然很想哭,我想我是不是永远吃不饱了,这顿饭得花多少钱啊我。
坐来时的地铁回家,我低着头玩手机,同学发朋友圈,又去了某外国小岛,坐在沙滩上吹海风。下面全是不痛不痒的评论,我点了个赞。
忽然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在吵架,好像是一个男的不小心踩了一个女的鞋。男的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只是看起来虽然干净利落,却实在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女的不屈不挠地要男的给她擦干净,嚷嚷着这鞋怎么怎么着,妆很厚衣服很薄。吵着吵着男的忽然带着点儿哭腔。女的愣了,说你哭什么。
男的说,我都快三十了,这小半辈子,都是这么过的,怎么就被逼成这样了!
下了地铁我冷漠地离开。出站口发现天黑了,霓虹灯亮了,一种灿烂的虚假的光明照亮了整个城市。我渐渐走到光芒黯淡的角落,我去看看小天。
推开门,小天在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电影他看了八百遍,还是不厌其烦。
呦,这么晚了你咋来了,吃过晚饭了没?
嗯。
最近怎么样?
不好。
他把电脑合上,神色落寞地盯着我说,今天房东来了。
我叹了口气。小天和我不一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根草把他压垮,我突然狂躁地把背包扔在墙上,发出钝重的碰撞声,我的稿子散落了一地,那些雪白的纸张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天使的翅膀。小天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要不你就走吧,认怂了,别熬着了,回老家去吧。
小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说,可是,可是,我不甘心。
我说,不甘心有什么用呢。你跟我不一样啊,这个城市,真的容不下你。
我太失望了,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表达某种期望,我的耳畔反反复复播放着地铁男的哭诉,谁该这么活着啊。
我把近在手边的一切东西打包,小天迷茫地看了一会儿,又迷茫地站起来。
我说,你不走?你能不走吗,你凭什么不走啊?
小天沉默了。
他眼神躲闪,继而像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说,可是,这儿是北京啊。
他说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把包放下,说到底,如果我也是个外地人,乡下人,和他也是一样的。
于是我们爬到天台上,说要等月亮出来。四周还有远方都是比我们高得多的高楼,我不知道自己身处孤岛还是漩涡。我说我觉得我们是被美丽世界遗弃的孤儿。
小天先是否定了我十分不写实的叙述,接着说出了他的经验,我们是害虫。只不过,我是那种无关痛痒的,而他却是致命的。
小天之所以留在北京,只是因为他想拼一拼,过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租了一间十几坪的公寓,摆了张床垫和桌子后发现再也没别的地儿了。他的床头上摆满了金庸,余华,狄更斯,博尔赫斯还有一本《梵高传》,每个沉默的夜晚,这些比历史更伟大的人们悲悯地注视他。墙上贴满了海报,有《海上钢琴师》也有《银魂》。
有时候他也喜欢坐在床上白日做梦,等我有钱了就去买锤子手机。
我说,等我成年了,有钱了,自己写书自己出。谁也甭想题序。
兴致勃勃地计划写出不朽的篇章,只是暂时忘记了生活抛给人所必须接受的一切。
我开始尝试,努力。那些时光格外珍贵,每天都惧怕一些事情,如果我写不出美好的诗句呢,如果我的井终将干涸呢。所有这些磅礴的恐惧都在我反复阅读中燃烧殆尽。
小天热爱北京,同时诅咒着北京,它冷酷却又包容着所有微不足道的梦想。来了北京的人都不会也不能回去,一旦回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就成了虚妄,家乡太小,装不下这些。北京够大,在这里梦想就像等待地铁的人一样拥挤,谁又会看谁多一眼。小天在窗边打电话。
北京偏北他压低声音说,不,我不回去。我不在乎。对。我生活得很好。我有很多朋友。妈你别管了。不给就不给。不回。再见。
他在窗户边儿多站了会儿,叹了口气说,这可能是我妈最后一次给我打钱了。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他们还是想让你回去?
小天说,他们那代人永远没办法理解我们。这种不理解总让我很不舒服。
我说,他们也到中年了,见不得咱们折腾。就连你舅舅,虽然带你来了北京,但其实不也只是希望你好好读书么。
小天掐灭烟头,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啊,可是我得先轰轰烈烈混啊。
他又聊起了他做过的一个梦,曾经梦到在北京的某个角落驻扎着一家店,橱窗里全是发光的荣耀与梦想,每个落魄的年轻人来到这里都会复燃希望,重新在路上。他说,他醒过来后,觉的自己就是个二百五,不好好读书,就会编段子忽悠自己。
小天说,有一天他出门,坐公交车上和一老人聊起来了,突然聊到了家乡,小天说他家在南方,老人笑着说,我老伴儿也是南方人,这么多年也知道不少南方口音,但真不是你这样的。小天没在意,说,那您觉的我像哪里的人,老人细细想了想,说,我觉的你哪里人都不像。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万千灯火没有温度,人来人往不问归处。
小天除了一直走到深夜,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放弃上大学了,开始为小说奔波,去很多家出版社,他在最开始没有约书商,所以每一步都艰难。但我觉得他会成功的,我总相信他会成功的。小天是我见过这一代最有才华的人,他感觉敏锐,表达准确,如果将来他发出声音,全世界都会惊讶。
他的确成功了,但是他一点不像预料中的高兴,反而精神萎靡。
我说,你成啊,不出去庆祝下?
小天说,不了,真的很累。
接着他又发消息告诉我,他要回家了,就第二天。
我愣了下,举着手机,马上回复,你今天是不是太累了,怎么说胡话了。
小天说,真的。我也成年了,这几年在北京没少给舅舅添麻烦,我爸给我找了个给政府写文案的工作,也算半拉公务员。他们,太想我了。
小天又给我发语音,先甭聊了,我得收拾收拾东西,明早还要赶火车。
我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夜空中飘荡着古老的歌,很动听。第二天,我犹豫再三,还是又点开他的微信:你还回来么?
很快就有消息:不回来了。
然后他又告诉我,这次走的太急来不及和我告别了,如果下次来北京旅游,会补上的。
他是这么说,可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哪里没去过,怎么还会来北京旅游。
我问: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走了,这儿可是北京啊,你刚刚写好了一本书,你还没见到它摆在书架上的样子,你现在走了这几年又有什么意义,你觉得你在家里会高兴吗。
他回复:你以为,我是在我的小说里动了多少刀他们才同意出版的?你知道我后来加了多少恶心的广告么?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么?我现在走,就是为了不看到它的样子。你问我有什么意义,没有。告诉你吧,我在北京拼了这么多年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是真正的害虫,最后只会成为一滩血。我真的写不出盛世风华的文章,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活不下去。
我突然觉的这个人好陌生,我不认识他。
他又回复:这个世界真的令我害怕,看看现在的书店里摆的是什么书你就明白了,成功学,职场指南,处世圣经,人们追捧的是技巧和经验,只有曹雪芹那个傻老头儿才会一辈子心血换一本石头记。从前我不明白,只是因为我故意不去想这些罢了。
我就是看清了以后的路才决定接受,把一切都留给青春,它们是最好的陪葬。这个城市吞噬我所有的英雄主义,皆变成天下匹夫。
我没有再理会他,而是下床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惆怅了一会儿,开始刷牙漱口,迎接新的一天。
晚上小天发来信息。他到家了,说来可笑,他坐的火车,真的太慢了。我抬头看着星光,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画长夜星空,那种灿烂,显得世间太苍白。
今晚的月亮出奇的大,月光倾城,我来到一个车流汹涌的路口,抬头看到熟悉的红灯,似乎在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红灯。那些狂奔的车辆在我的视网膜里留下弧光,仿佛一条河,阻碍了我和对岸那些面孔模糊不清的人们。抬起了头,脑海里莫名闪现与毛姆有关的句子: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北京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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