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只有她一个人。
台下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坐着地球评议委员会全体成员,他们都隐藏在保护屏后面,在这里,他们代表的不是任何种族、国家或个人,而是地球上的人类。
每个人都是由全球人口管理系统在适龄人群中随机抽取产生的,任期只有一届,这次投票结束后,他们就会消失在地球上十亿人组成的茫茫人海中,而此刻,他们掌握着她的命运。
她的种族的命运。
她就站在那里,灯光形成的雪白透明的光柱之中,仿佛无形的试管之中渐渐成型的幻影——也许用“它”更合适一些,因为她来自另一个星球,一点不错,她是外星生命。
然而她有着地球上年轻女子的外貌——也许在提交提案之前,她曾经作过调查,以怎样的形态出现在地球人面前,最能得到好感与同情。
但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出来,她不是人类。
过于美丽,不同凡响,她的头发,带着真正的金属的质感,肌肤没有一点瑕疵,仿佛合成物质,眼睛是灰色的,极其暗淡,但一点也不温柔,像是蚀刻的铁制品——如果她希望以这样的形态获得人类的认同,那么她显然错了。
“请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主持人冷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就像一个很有教养的主人对待不速之客,客气而冷淡。
“对不起,我不能够。”她回答,声音优美动听,就像一架钢琴在说话,只是这架钢琴具有人类的外形。
低沉的骚动掠过台下的人群,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回答引起的后果,有一刹那的茫然失措,就是那一刹那的神情,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像一个人类。
“如果你拒绝让我们看到你本来的面目,那么,我们也很难相信你的提议的诚意。”
“我们请求进入地球居留,因此曾经对地球人的历史和心理进行了一些研究,我们认为,我们的本来形态会在地球人之中引起不必要的不愉快,为此我请求允许我们借用你们的外形特征。”
“你是说你们曾经对我们的历史和心理进行过研究?”
“从很久之前,我们曾经接收到从地球发出的探测器——图片、录影、声音、实物,使我们知道我们并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开始研究你们——如果我使用的词语让你们产生不快,我道歉,请相信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善意与真诚——研究你们的星球的风貌,你们的模样,你们的声音与习俗,是我们每一个人从小就了解的。我始终记得当我们第一次证实我们不是宇宙中孤零零的存在时,感到何等的震荡与喜悦……”
她的声音依然优美而无情,但她的话渐渐具有了某种生命,某种感染力,仿佛钢琴上的名曲,没有生命的音符开始传达出有生命的作者的情感。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主持人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某种感情,“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1500年之前,那时正处于人类社会探索宇宙的狂热期。”
那是地球文明面临最大危机之前,然而当时的人类茫然不知,还以巨大的热情探索着太空的秘密,寻找着外星文明,并以各种方式向整个宇宙宣扬自身的存在。如果在那个时候她来到地球,迎接她的也许会是同样的震荡与喜悦,而不会是一场冷漠的审判,一群随机组合起来的代表全人类的群体,隐藏在黑暗之中。
“之后我们一直试图与你们联络,按照你们所指示的方向,发出了各种各样的信号与仪器,但都消失在宇宙中,没有任何回应。以至于我们不得不认为,你们的文明已经消失,正如我们的太阳在慢慢死亡。”
“但你仍然来到了太阳系。”
“是的,我们的太阳正在死亡,我们在寻找新的居留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地球——不仅仅因为地球是目前我们唯一可以确定有生命存在星球,更因为我们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向望,即使你们的文明已经消失,即使你们的太阳已经死灭,即使我们能够找到的只有碎片和残骸,我们还是想来看看地球,看看那个曾经对我们发出友好而美丽的信息的种族所生存过的星球,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完好无损的地球的时候,第一次确认地球上依然有生命迹象的时候,我觉得异常激动。”
台下一片寂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又好像大家都体会到了她的话里所蕴涵的感情,她来到的地球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地球,在第二个千年里困扰人类的各种问题,战争、宗教、环境、生态等等都得到了大致的解决,尽管危机不断出现,但人类始终拥有足够的智慧和最后的理性的防线化解危机,并在看似混乱的进程中,逐步走向合理的前景,并步入了相对光明的生存状态。
但是随着地球越来越完美,人类已不再仰望星空。
甚至科技发展的脚步也逐渐缓慢,一方面是由于地球文明已经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壮年时期,很难,也没有必要继续有大的突破。另一方面,理性代替了上一个千年的盲进与短视,这样一种观点成为普遍意识:尽管历史一再证明,人类是有理性的生物,完全有能力通过观察与推论,对任何问题得出越来越接近真理的结论,产生越来越完整的理论。但是,这样的行为,乃至这种行为的结果,并不一定永远将人类引向正确的方向,即使是智慧与科学,也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
所以她的到来引起的不是欢呼也不是热潮,不是阴谋也不是争夺,而是地球评议委员会冷静疏离的审视和评判。过了片刻,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轮投票即将开始,请提议者退离现场。”
“我请求旁观。”也许是人们的错觉,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颤抖,然而灯光熄灭了,她的身影消失在台上。台下柔和的座灯亮了起来,每一盏灯代表一个投票者,而他们一起,就代表着地球上的十亿人——整个人类。
投票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一轮投票,赞成的和反对的被区分开来,各自推选发言小组,每位发言人有充分的时间阐述理由,回答其他委员的提问,相互辩论,允许中途推出或者改变立场。当大部分委员认为已经对双方的立场和理由有了充分的了解,并得到主持人的认可之后,就开始第二轮的投票。
这一轮投票的结果,即为本次地球评议委员会会议作出的裁决,将被载入地球宪章。
这个过程通常是异常缓慢而烦琐,只有极少的议案表决起来迅速流畅,而当第二轮投票开始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地球日。
反对接纳外星人进入的一方人数较多,其中心论点是,地球属于地球上的生命,在无法判断来者究竟将对地球上全体生命产生怎样的影响之前,不能允许任何非地球生命以任何形式进入地球生命领域。
“也许他们是善良而文明的种族,也许他们面临毁灭和漂泊的命运,也许我们作出拒绝的回答之后,会感到深深的后悔与内疚。但是,我们首先需要维护的是地球生命的稳定与安全。
“我们不能为以后类似的提议提供可以援引的先例,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判断,这样的进入是否会对地球产生危害,是不是以诚恳和善意为伪装的侵略与感染。
“地球是地球生命的地球,今天地球的面貌是无数地球生命用漫长得无法想象的时间改造而成的,任何一个没有为地球今日的面貌作出影响的种族,无论它们的文明多么发达,它们的意愿何等美好,也没有资格使用地球上的任何资源,占据地球上的任何空间。”
发言者的身份与面貌都被隐藏了,只能够从声音判断,反对一方最后的发言者是一位中年女性,沉静自信的声音,显然是惯于作总结陈词与公开演讲的人。
而赞同一方最后的发言者是一位男性,相对来说比较年轻,富于磁性的嗓音温暖而迷人,极具感染力:“如果我们拒绝为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提供避难之地,如果我们将他们放逐到茫茫的宇宙中,我们就是在宣布人类的终结,因为我们永远不能断定,同样的命运是否会发生在人类身上。
“历史心理学的创始人葛伦凯特博士,在2057年提出著名的‘钟摆理论’,认为人类的文明发展犹如被顽童拨动的钟摆,最初必然有一段看似无序地快速摆动,而后终将进入肉眼可以判断的摆动的规律和轨迹,秩序与合理性最终会胜出。
“但是正如他之后的历史心理学者对‘钟摆理论’的引申与发挥,当钟摆进入有规律的摆动时,也就预示着停止摆动的开始。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胸襟和包容力来迎接一种全新的文明的进入,而满足于维持地球现有的秩序,那也就是人类文明的钟摆停止的征兆。
“我们在这里判断的并不是接纳一个种族的问题,而是人类的命运问题,作为一个存在了500万年的种族,作为最终成为一个星球主人的种族,我们是否已经失去了进取精神和接纳新鲜血液的能力,将决定我们最终的命运。
“如果我们拒绝,我们拒绝的也许就是亿万年以后我们的后代;如果我们判了他们毁灭和漂泊的命运,我们判决的也许就是在座每一个人后世的子孙的命运。”
之后,投票开始。
当她再次出现在灯光之下的时候,她的面貌出现了些许改变,过于尖锐的美貌被相对平凡的容颜所代替,非生命的质感消失了,代之以某种相对来说柔软和温暖的特质,在过去三天的时间里她修正了自己的外观形态,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人。
然而她不是人,她注定了要独自站在人类这个群体之外,注定不能进入人类之中。
因为根据表决结果,人类拒绝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确知的外星文明的进入。
主持人宣读结果的声音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刚刚拒绝了第一个可以确知的外星文明进入地球,代表整个人类拒绝了他们,不仅仅代表地球上目前生存的十亿人,也代表了古往今来所有生存过的人,那些仰望星空无限遐想的人,那些热切地探索太空秘密的人,那些向茫茫宇宙发出自身存在的信号的人,甚至包括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已经灭亡的,濒临绝迹的,与人类和平共处的,被人类改造利用的……以至于主持人在宣布的时候,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怀疑:“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他们?我们有什么资格代表他们?”
但正是他,以及这一群随机组合起来的代表全人类的群体,将进入地球的大门对着茫茫的宇宙关闭起来,也许之后还会有一次又一次敲门的声音,但他们不愿意为后世的人们提供可以援引的先例,开门的理由。
“我非常难过。”她的声音仍然优美而没有感情,她毕竟不是人类,她美丽的灰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一点泪光,但所有的人都可以感觉到“难过”这个词的含义,理解到她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这个词——也许她的种族没有心灵,但一定有类似的东西,才能发展出一个不输于地球文明的文明。
而地球文明拒绝了他们的进入,将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确知的异星文明推进了不可知的前途中。
“我们也非常难过。”主持人第一次破坏了地球评议委员会的章程,在主持会议的过程中带上了个人的感情,但是没有一个委员提出反对意见。因此,按照章程,他的感情代表了全体成员的感情,代表了整个人类的感情。
“我们也非常难过。”
“但是我可以理解。”她说,同时按照地球人的礼节——或者说他们所理解的地球人的礼节,对着黑暗的台下看不见的人群,露出了一个还很僵硬生涩的笑容,并深深地弯下腰去。
台下委员们的声音和反应,被无形的保护屏隔绝开来,无法传到台上,因此她只能听见主持人的声音,有点疲惫,异常沉重:“谢谢。”
这次会议的结果被载入地球宪章——
“任何非地球生命,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进入地球生命领域。”
这是所有参加过那次地球评议委员会会议的委员一致通过并确立下来的。
在最后,主持人代表全体成员,这样对她说:“我们为我们的决定感到遗憾,尽管我们没有接纳你们,但我们一定会记住你们,你们的种族,你们的星球,你们的存在和你们的来访,所以请告诉我们,你们希望我们以什么样的名词称呼你们,用什么样的符号,代表你们的存在。”
她说:“我们尊重地球人的习惯,正如我们尊重地球人的选择,所以对你们而言,我们只是过客,如此而已。”
因为人类没有接纳他们,拒绝进一步了解他们的文明和形态,也就永远无法得知他们未来的命运。
人类用一道法令关上了地球的大门,但他们记下了这样一道法令,所以我们能够知道,人类曾经怎样拒绝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确知的外星文明的进入,曾经把一颗同样产生过高度文明的星球,推进了地球之外茫茫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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