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懒

喜勤恶懒，此人之常情，自古皆然。何哉？一言蔽之，曰有益无益耳。然益之有无，其有定乎？人皆以为有，余独不然也。余意懒之可状者有三：曰身之懒者，曰意之懒者，曰学之懒者。三者名同而实殊，不可混以为一也。然则或问余：“自来未见此三者之状，愿闻其详，可乎？”余曰：“可也！且待吾言之。”

何谓身之懒者？盖天地生人之初，其性一也。聚以为族，同劳而得共食。久焉，人或思曰：“吾作之，食也；吾息之，食也。二者皆可得食，何不避其劳以豫吾身耶？”于是懒始生焉。余之人或自警而去之，或自失而效之，于是懒风成焉。《易》曰：“恶不积不足以灭身”，懒之所积，殆亦如是乎？其问者曰：“身之所懒者如是，实众人之所恶者，子欲为之辨耶？”余曰：“非也！此之懒者，吾亦深恶之，安得为之辨？”

然则何谓意之懒者？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孔明之懒如是，然未出茅庐而已定三分之策，诸身之懒者可为此乎？故《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是言孔明足当之。又曰：“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此盖修道者之警言也。道家之所谓“致虚极，守静笃”，非意懒者，孰能为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不待辨也。观此诸言，或老子其为意懒者之祖乎？至魏晋间，嵇叔夜善于玄学，其于意懒，亦深有得。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承：“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达闷痒，不能洗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其懒之甚可见矣。然则此终不污七贤之名，何可如是哉？意懒而性不懒也，故能不为所役。寻之后世，白香山、苏子瞻差近之，余之人不复得矣。余言及此，其人又问曰：“吾知矣，子之所欲辨者为此耳！非汝之善习此懒乎？”余曰：“不然！此懒非常人所能习之者也，吾所习者，学懒而已也。”

其人道：“学之懒者若何？”余曰：“学之懒者，介乎二者之间也。为学者，必有所求焉，据于艺，游于世。口腹生计，学之所用者也。然善为学者，必善懒。善懒，则必思以可速达者代之，方不负学耳。于是奇技迭出，淫巧纷沓。懒而有所得，此学之懒、而吾之所处者也。”

其人恍然而揖余曰：“不意懒之一道，乃有此别。某虽不才，亦当请从子习于学之懒者，方不负今之所闻也。”余曰：“善！吾将以此告天下士，使其明诸懒之状，而知吾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