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下旬，中国，陕西，西安。
一周之前，我收到一则消息，“您在西安么？”我说，“在呢，最近要来西安吗？”他发了一个位置给我，说，“哪天见见你呗。”我说，“可以呀，看你的时间。我请你喝咖啡。”他说，“我请你吃饭哈哈。”
就这样，我坐在一个私厨小馆，跟这位并不熟悉的朋友。上一次他联系我，是在2017年的11月，问我是否在读MBA，说很佩服我的勇气。再上一次遇见他，是在我服务的公司，他是我的候选人，我是他的面试官。那大约是在距今四年前。
面试只是草草一见，他从异地赶来，行程相当紧凑。此后他没有加入公司，我们也很少联系。微信偶尔打个招呼，我不确定见面是否能认出他。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原本只是客套，不想真的见了面，并且聊了六个小时，以极高的谈话密度。我们谈了很多，过去和现在，工作和生活，成就和困惑。
这不是正式的咨询，是有主题的聊天。大约聊了一个小时之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牛老师，你说一个人在三十五岁之后，到底应该怎样发展呢？”
我很惶恐，对于“牛老师”的称呼，以及如此庞大的问题。像往常一样，面对提问者，我很想给一个好答案，虽然我知道给不了也不能给。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卷。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要给哪个呢？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我说得很轻，但是很清晰。在此之前，且不说收费咨询，就算是朋友间的聊天，我也很难说出这句话。你是一个“聪慧”的人，一个“专业”的人，你怎么能够不知道，怎么可以没有答案？
在咨询早期，我曾经执著于“好答案”，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傻事。面对初入职场的来询者，我会下意识地在心里写一个答案，暗自希望来询者指向这个答案，所谓的更好的选择。
然而，面对一个北京三套房，年薪近百万的“成功人士”，我发现我只能这么回答。我比他更聪明吗？比他更富有吗？有更丰富的阅历吗？有更成功的经历吗？有更睿智的选择吗？有更好的答案吗？
我没有。我在想，三十五岁是年龄歧视，未来是不被允许的；我在想，三十五岁的人们状态各不相同；三十五岁以后究竟怎么办，取决于在这之前你是怎么做的，在这之后你是怎么想的.....这完全没有标准答案，我给不了任何答案。
于是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会注意到，每个人做法都不同。”然后问他，“其实你更想知道的，不是人家是怎么做的，而是自己应该怎么做，是吗？”
接下来的谈话，从“三十五岁人群”回到了他自己身上。我们梳理了过去的工作经历，目前的工作状况，希望达到的状态，以及未来的打算。
一周之后，他发来一张课桌的照片，说受我的鼓励去学习了，在某高校读在职硕士课程。几年前，他曾经想要报考MBA，后来把钱拿去付首付款了。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并非他受了我的影响。相反，我很怕他被我影响，我希望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
令我为之欣喜的，是他流露出的喜悦。他在做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我没有给他任何答案，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类似的问题，就在五个月之前，有人郑重地问询过。
2018年3月下旬，我接待了一位来询者。
一位38岁的女性，在国企担任要职，业务能力突出，一直深受重用。最近，面临着几个问题，倍感迷茫困惑。目前，生了一场小病，正在家里调养。
我们大约聊了一个小时。谈话结束之后，她发来一份文件。梳理了现状：
1. 新旧领导的交替，派系斗争严重，不想站队，但很艰难；
2. 对新任领导的能力、思路甚至品行不认同，至少是心存怀疑；
3. 新任领导自带人员空降，对自己的信任度不足，原班同级别部分人员受到残酷打压；
4. 虽然现阶段工作新任领导不会轻易太奥正，但自己的思路想法得不到认同，工作中缺少获得感。
整理了她的困惑：
我强烈感受到在体制内，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以及取得的成果，在权利转移面前都不堪一击。
那么这些年为了一个梦想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或者说是否还要继续努力下去？还是说放弃当初的梦想，就此开始混日子？如果不想混下去，是否还有机会走出体制，出去闯一闯？
回顾跟她的沟通，再看她认真整理的问题，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这件事情要放置至少一个月，期间不能给她任何建议。
一个多月之后，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
像打了鸡血的牛一样干活。
我也想了，现在不是走的时候，要走也要带着资本走，资本就是要把现在这件事干成干好，业界知名度才会提高，否则出去以后，大家都知道我干了一半逃跑了；
再就是处理领导关系的问题，我就把他当成我的客户，如果他都摆不平，我还吹什么牛，哪里体现的能力呢，所以搞定他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考验；
换种心态，换种角度去看待这些，就不再纠结了。
我非常庆幸，没有给她答案。
很明显，对于这些问题，她已经想了很久，她有分析和思考的能力，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她之所以向我求助，只是需要一点支持，需要一点时间。我能给予的也就是这些。
我说，“之所以没有联系，是觉得不能给你建议。一来我未必有好的建议，再来即使有，如果你不认同，说了也没用，最终是要你自己来决定的。”
她说，“其实给你说的过程，也是自我分析的过程。给你说一遍，我自己也理了一遍。虽然看似你没做什么，只是倾听，但是也是帮助了我。我看你的文章都能舒缓情绪。你有治愈力。”
我很开心。过去我说的太多了，做了这么多例咨询，我终于学会听了。
两年前，我曾经拒绝过一位来询者。他非常执著地，希望就某件事的几项选择，我能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时我刚刚开始咨询，还不能做到价值中立。面对一个咄咄逼人，甚至有些自以为是的来询者，我内心非常反感，但还要努力礼貌，极力去接纳。这些情绪堆砌起来，在他一再要我给一个明确答案、而不是去澄清问题的时候，我终于不愿忍耐，提出了中止咨询。
我说，“抱歉，咨询师不能给你答案。如果你想要建议，可以问询你的朋友，他们会给你建议。”
回到现在。我在想，如果他再次来询，我会接待他吗？我想，如果他还是执著于答案，我还是会拒绝。
来询者是不同的，我并不是全能的。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发现，面对来询者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聆听，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提问。我需要做的，是通过提问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从而能面对并且自己去解决问题。
清楚自己才是问题的解决者，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
在此之前，来询者抱着问题到处找答案，想把这个问题抛给咨询师，或者所有他想求助的所有人。在此之后，这个问题才真正回到他本人的手里。只有他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愿意去面对它，问题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
这个问题对咨询师同样重要。
当咨询师在回答的时候，问题是由咨询师来解决的；当咨询师在提问的时候，问题是由来询者来解决的，而这个才是咨询的最理想状态——以来询者为中心，将权利和能量赋予来询者，他们有解决自己问题的资源和能力。
人生真的很有趣。
小的时候，我是一个爱问问题的孩子，最喜欢说的就是，“为什么？然后呢？”我爸实在招架不住，去土门买了《十万个为什么》。
长大以后，很多人替他来报仇。总是有人来问我，“怎么办呢？”我每天的工作，似乎总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我乐意如此但疲惫不堪。我发现，人们提出的看似不同问题，归根到底大多都是一个问题，这些问题其实都会得到答案，但是始终得不到解决。
到了如今，我发现提问可以当饭吃。我在面试中提问，在访谈中提问，在沟通时提问，在咨询中提问。我越来越发现，提问是很好的解决方案。
下一篇，我们来看看，咨询师是如何提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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