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刺青

作者: 岑与辞 | 来源:发表于2017-08-11 13:04 被阅读0次

    枯叶镇的人茶余饭后议论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有人说曾在京城的一家医馆见过他,有人说见过叶知难曾在赌坊一夜散尽千金,有人说听过叶知难的登台唱了一曲新编的折子戏。

    最令人好奇的是他臂膀上那朵清美娟秀的梅花刺青。叶知难左臂上有一处刺青,是一朵白梅。因年月已久,光泽黯淡许多,安稳地依偎在一侧,像个清美的歌女。

    没有人知道叶知难从哪来,生平经历了什么,更令许多人纷纷揣测他也许是个欠了情债的浪子,臂上那朵梅或许是一个女子,一个于他极其重要的女子。

    朝阳初上,叶知难的医馆开了门。门前的街砖上浇着薄薄的阳光,对面的酒馆老板和他寒暄了几句,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枯叶镇从沉睡中缓缓苏醒。

    他的医术确实不怎样,时不时会有开错药方抓错药的事发生,但每天来问诊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都是些女客,其实都没有什么疾患,只是想和他多聊几句,他也乐得安逸。

    很多家姑娘都托人来向他表达过委婉的好意,他总推辞自己已经成婚不准备娶小,然后三言两语哄得来人高高兴兴地回去替他回绝了。

    他在枯叶镇过的闲散惬意,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关了没什么进账的医馆,坐在院子里看书吃茶。

    很多时候,叶知难想起前半生的经历,仿佛是个旁观者,那些是与现在的他没有丝毫关联的往事。曾经的时日里,他绝想不到自己终会在一处安定下来,开了一家几乎救不了谁的医馆,捧着荒废的医书一字一句的琢磨,反复回顾养父纪书对自己的叮嘱和教诲。

    叶知难以为以后的一生就是如此了。

    直到易白芷在某个惬意微热的午后敲开了医馆的门。

    易白芷背着把青布包裹的剑,还未进枯叶镇的地界就开始打听叶氏医馆,等她刚到镇口时,整个镇子早已传遍。

    对面酒馆的老板和叶知难下棋时,还借此打趣了几句,惹得叶知难那晚连输三局。临走时,酒馆老板拿走了叶知难的一块绍兴砚,告别时还不忘调笑道:“叶兄原来早有美人在心,才拒了我枯叶镇三千佳丽啊!”

    叶知难一只鞋飞来,砸中了酒馆老板的小腿。酒馆老板扬扬手中的砚,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见叶知难脱下了另一只鞋,急忙闪出了院门。

    他闭了医馆三四天,整日坐在院里,看书吃茶。表面上无波无澜,叶知难的心中早已风起云涌,不得安宁。

    往事铺面而来,仿佛近在眼前。

    到枯叶镇的前几天,叶知难见的最后一位故人是齐寺明。

    他们是故人,却未必是朋友。

    在京城最高的酒楼里,叶知难选了那间靠窗的位子,远处可以看见皇城的无息殿。旁人都说那里是令人生惧的冷宫,无数失宠犯错的嫔妃枉死,是皇城最阴森,怨气最重的地方。每每看到那里,叶知难会庆幸地想,也许母亲叶空鱼流落人间亦是一件幸事,好过难捱的天阶夜色凉如水的岁月。

    齐寺明穿着官服来赴约,进门前第一句便问:“订这样小的位子,看不起我齐某人吗?”

    叶知难笑而不语。

    那顿酒,他们喝了整夜,从夕阳西下到月色冰凉,从初始交锋到握手言欢。

    也许没有易白芷,没有那些前尘往事,他和齐寺明或许能成不错的友人,能遇上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仿的人实属不易。

    远处的无息殿闪烁的微光淹没在皇城的金碧辉煌中,叶知难的醉意上了心头,眼中雾气升起来,摇晃着和齐寺明道别,临走不忘回头嘱咐:“不过,你真的以为能逃过四方的追讨?”

    叶知难苦笑,道:“齐兄,我敬你一身正气,但白芷却不免喜欢旁门左道,你还是要多多包涵,不要再一走了之。”

    两人遂告别。

    那夜,叶知难朝着背向无息殿的方向离开。日夜兼程,向西南方向赶去,路过枯叶镇时,他临时决定舍弃西南方的行程,落户这座偏安一隅的江南小镇。

    敲门声从前堂传来,叶知难双眼紧阖,听着门外的女子大声喊门,不为所动。

    叶氏医馆门前的闹嚷惹得街坊细细碎碎地议论,这是否是那个几十里开外就高调地打听叶知难的女子。

    叶知难虽早已猜到早早在寻叶氏医馆大抵就是易白芷了,但真的临到眼前时,他又有点慌乱了。

    当初因局势所迫离开京城,一路西奔,到达偏远的枯叶镇,本以为前尘往事一律隔断。叶知难以为自己余下的岁月里都将一直伶仃,斩断前半生因讳莫如深的身世而卷入的党争、朝争。不问来路,绝不回头,隐匿这人海默默无名地度过余生。

    易白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还是那样爽朗,如雨后杏花在他心中轻轻绽开,又瞬间竖起高墙困住一处充耳不闻。

    他听见易白芷一声声唤自己的名,轻扣医馆门口的水缸。清脆的节律敲在叶知难的心上,是一段千里相送的曲子,春秋时代传下来的,易白芷把幸存的几句背的熟烂。叶知难记得,自己曾对易白芷说过,最喜欢她弹奏这曲的模样。

    良久,曲声消散了,邻里之间的喧嚣淡去,叶知难看着东边初生的圆月,才记起今日竟是九月十五了。

    易白芷在门前站了几个时辰,叶知难打开门时,她一下就晕倒在地,青布包裹的长剑压在手边。一打听到消息,易白芷就启程赶来,虽匆忙,但还是精心避开了京城那些紧盯的人。连夜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在烈日下暴晒几个小时,看到门开的那一瞬间,易白芷心中生出一种死而无憾的念头。

    酒馆老板抄着手看着叶知难抱起面色苍白的易白芷,问道:“老叶,你的真舍得让人家站这么久?这就是那朵梅吧?真好看。”叶知难送去一记白眼,将易白芷在房里安排妥当。

    过了三年,他和易白芷在枯叶镇又相见了。

    枯叶镇的冬季很少下雪,今年却连下了两场大雪,整整一个月都是白雪皑皑的景象。

    每日早晨,易白芷依偎在叶知难的臂膀里,轻声问:“知难,你说是不是我来了,才下这么多雪的?”

    叶知难笑笑,宠溺的目光几乎要淹到她的心里,倾身在她的额头一吻。易白芷的指尖触到那朵淡了的梅,反复摩挲着,那是时光的印记,是叶知难对她深深的眷念。

    易白芷来后,叶氏医馆开门的时间比以往多了,真正来看病的人也多了起来,不过坐诊的郎中换成了易白芷,而叶知难变成了抓药的药童,还是出错,不过就算得到易白芷的责问,叶知难也是知足的。

    每日打烊后,两人便在院子里喝茶闲聊,有时易白芷也抽问叶知难医书的背诵。这样的日子,曾是易白芷最想和叶知难过的,一直以为只能想想,殊不知猝不及防的便获得了。

    易白芷随身的行李只有一些盘缠和那把包裹的青丝严缝的长剑。叶知难知道易白芷能打听到自己的行踪已是不易,身为先皇的幼女,她无故离京这样久却没有引起任何来自京城的不安。叶知难知她此行绝不简单,也不会长久安于这里的闲散。

    但她不说,他便不问。

    枯叶镇的第三场雪到来时,叶知难正和易白芷对饮吟诗。焦灼的酒水烫过喉间,在胃中翻起一股醉意。

    门窗皆半掩,几粒雪花飘到桌上,留下浅浅的水痕。

    “知难。”易白芷的脸颊绯红,轻薄的酒气从她的唇齿间吹出。

    叶知难轻声应。

    “知难,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来这里?”

    闻言,叶知难放下杯盏,握住易白芷微微泛红的玉手,轻声安慰道:“白芷,你醉了,休息吧,今夜雪大,我陪着你。”

    易白芷欲言又止,当叶知难起身扶她时,眼角的泪怦然溢出,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正如齐寺明所言,叶知难怎能逃过贵胄们的追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京城的那些人盯得紧紧的,懿贤先皇的遗腹子之称几乎要跟随他一生。当今的圣上虽根基稳固了不少,但不免对与前朝有关的事忌惮不已。

    半月前,她守到一张信鸽身上的纸条,背面写着“白芷长公主阅后即焚”,是她的皇兄,先皇第四子,林亲王辅佐的君临天下的君王,他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恨,或是担忧,要对叶知难赶尽杀绝。

    易白芷启程往枯叶镇的前夜,才得知叶知难的养父纪书一家已经被秘密处决的消息。动身的念头一起便离了京,她较劲脑汁避开可能的眼线,但一进枯叶镇,她便明白,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是密而不漏。

    京城没有传来任何有关她失踪的消息,沿途的驿站以礼相待,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切安静地过分,仿佛没人在意这件事,其实只是都被人掌控在手中而已。

    叶知难知道那张字条的存在,也大抵猜到了字条所为何事。只是易白芷不说,他便不会拿出来将彼此的隔阂挑明。

    有些时候,命不由己,只有随他去。

    整个冬季,叶氏医馆开门的时间少了,上门问诊的人渐渐地分散去了别的医馆。叶知难改为研究起菜谱来,每日和易白芷分享几个新做的菜品。

    这样闲散的日子,在第三场大雪的到来的那夜里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许是明白今生安宁的时日便只有眼下,不能奢望余生有多长。

    叶知难常搂着易白芷无言相坐很久,时光仿佛在那刻静止。酒馆老板偶尔来串门,三人一起饮酒闲聊。在易白芷面前,酒馆老板经常讲叶知难在枯叶镇发生的事,讲那些为了与之闲聊的小姑娘。

    往往惹来叶知难一记白眼和驱逐,却深得易白芷的欢欣。

    这许是最好的岁月了,叶知难想。

    春日里,杏花开了,桃花落了。叶知难恍惚之间会感叹又几月过去了,他和易白芷难得的安宁岁月似乎还有很长,但仿佛一瞬之间就会倾塌。

    那日,易白芷酿的米酒开了封,叶知难邀了酒馆老板一起品味。酒过三巡,酒馆老板便起身告了别,叶知难醉意难消没有起身相送。

    在前堂处,酒馆老板突然停了脚步,转身注视着身后跟来的易白芷,轻声道:“长公主。”

    易白芷惊住了,虽和叶知难猜遍了所有疑似探子的人,殊不知身边这位喝酒言欢的友人才是宫中早早安插在枯叶镇的眼线,监视着叶知难的一切。

    “你……”易白芷想质问,但欲言又止。

    酒馆老板接过话头,道:“长公主和叶兄待我颇厚,不免多嘴一句,近日夜里来往的人多,二位好好保重。”

    说罢,便出了门。

    叶知难立在院子里,听见前堂的对话,惶惶不安又压抑的内心终于有点安定了,就像预知了死期,便不再惧怕离世,而是担忧人世的事还未完成。

    易白芷背对着叶知难,长久没有转身,两肩微微耸动。叶知难上前去楼主她的双肩,轻声安慰着。“白芷,不必难过,我早猜到是他了,朋友知己相互了解就好,不必强求。”

    只有他能明白她,只有他知道她为何哭泣为何欢笑。他们都因为不知灾祸何时到来,所以共同惶惶,但现在知道了反倒安心了。只是,每日惦念的密友却藏着如此之深的秘密和敌意,不免仍会令见惯了人心叵测的易白芷难过不已。

    夜里,微风飒飒。

    叶知难留了一封信在床边,望着熟睡的易白芷,她腰间的梅花白玉迎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微微返亮。

    他知道,从小养尊处优的易白芷在这里洗衣做饭,羹汤剩菜都不嫌弃,不过是希望宫中能念着她在,保自己万全。这份深情,叶知难十分感激,却无以为报。

    第二日,易白芷寻不见叶知难,慌张之中去问打更人,只道看见叶知难和酒馆老板同行出了镇口。她手中攥着信,喃喃道:“他还是逃不过,逃不过。”

    口中念念有词,脸色煞白,易白芷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叶氏医馆和对面的酒馆再没开过门,枯叶镇的人都不知道叶氏夫妇和酒馆老板去了哪里,一如没有人知道叶知难从何处来,左臂那朵白梅为何如此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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