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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9)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9)

作者: 小说吴晨 | 来源:发表于2024-03-29 09:00 被阅读0次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9)

作者:吴 晨

第三章

伊藤驱使台町掏井只为役奴

骆禾委屈香室论道岂能做主

第三节 矿山任职

骆禾骑着鞍山制铁所的洋车子,钢条轱辘一路颠簸,进了古城北门。空气里有股子馥香的气息,让他开怀。

这一路上,骆禾的脑子里东转西转,像有个风转儿。只要不过早地去想象,与馥儿相见的场面就行。他怕自己急出病来。现在进城了,可以放松一点了。

肚子里咕地叫一声,有些空了。他想到了吃食,好嚼谷,思路又转到了馥儿。馥儿做的枣糕好吃!一阵兴奋,他眼前浮现出一幅温馨的画面:记忆中的红灯笼,今天分外的红,就挂在元兴客栈的门幌上。馥儿等他好久了,迎他进了门。里面有铺炕,炕上有炕桌,桌上是热腾腾的枣糕。炕头上是女人的大花被,焐了一个热被窝……

骆禾幻想着那花被窝,洋车子咕咚地一颠,是路上有一个坑。猛抬头,“中日合办”的牌匾,撞进眼帘,是田山的烟馆。略一迟疑,车子已轱辘过去。再往前行,便是骆府的西跨院。自家的门脸,还是老样子,脚下一蹬,越过去,车子径直奔了元兴客栈。

洪寡妇虽说一直惦念着久去不归的骆禾,也曾打发伙计洪升找骆叶问过,但她的心思,还是随着时光流逝,在有关骆禾的些许消息中,慢慢地放淡了。

在家里,她对待小乐,越来越像亲生的女儿了。偶而之间,冥冥之中,也会感到这女儿从天而降,背后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洪振山,一个半大小子,不爱读书写字,唯一的喜好就是玩,偏向于冒险胡为的那种玩。他爬树上房什么都干,常惹得街坊邻里斥责。上次因为打了丁家的小瑛,惹得丁文鉴上门大闹一场,让他娘难心,连骆禾都跟着吃了瓜落儿。

在家里,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玩法,就是搓劲小乐。

为寻开心,他逗着妹妹,玩起了“扔高高”。他双手捧抱小乐,嘻嘻哈哈地,猛一上抛,妹妹便悠到了半空,再留下余地,接住。再抛,再接,逗得小乐格格直笑。

我生性就爱玩这悬乎事,爱让人陪着疯。被哥哥抛到了半空,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觉得很刺激,很开心。我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扔,哥哥扔……”

洪振山继承的,是洪掌柜的粗犷性格。他蛮劲上来,把小乐越抛越高,半空中的笑声也越来越响。待到浑劲上来,一不留神,出了闪失,妹妹摔到了炕席上。笑声登时变成了哇哇大哭,小乐头上肿起一个包来。待洪寡妇闻声来看,洪振山早破门而出,溜之乎也。

骆禾到了元兴客栈,把车子靠在大枣树上,心里不由得一阵地兴奋。就要见到梦里都想的馥儿了。自己能带回海儿的消息,想是一桩好事,算一份功劳。凭咱一个小学堂先生,能跟日本人大头目伊藤对话,香室论道,且气势上略胜于他,也是个能耐呀!虽说在人家亮出刀来的那一刻,胆小了点,那也算是咱随机之变吧!毕竟咱最终从那凶神口中,得知了海儿的下落。这进了门去,馥儿念咱的功劳,定会夸咱,会感激咱,也许还会……

正想好事,骆禾猛听头顶有人说话:“先生,你咋才回?”骆禾一惊,往头上看,只见洪振山骑在树上。便道:“原来是你!你吓了先生一跳。你这粗鄙的毛病咋还不改掉?”骆禾开小学堂时教过洪振山识字,深知这孩子不是块读书的料,只顾顽皮。

洪振山一见骆禾训他,也不搭话。一蹿,到了树的高处,在骆禾面前毫无保留地表演了一通儿上树的绝技:正着上、倒着下、光用手吊着、光用脚勾着……练够了,却不满足,像打了什么坏主意,爬到更高处发起话来。没好气的嗑儿带着挖苦的成分:“你老几啊?想给咱哥俩儿当爹?色赖(损样儿),跟你说,咱哥俩儿的功夫,都是咱爹手把手教的,咱爹还能在十冬腊月给咱娘变出花来……哎,你不是答应咱娘去找咱弟弟吗?还算不算数?你找回来没?咱娘都急死了!”

洪振山的话让骆禾自惭形秽,连个孩子都看不起咱。馥儿也有不正眼瞅咱的时候,嫌咱不像个男人。他明白,也懂,想娶馥儿,恐怕连孩子这一关都过不去。

他也没想到,还没进馥儿的门,本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情,竟在这大枣树下,有了急剧的变化。他恨不得立马推车离开。

就在这时,树上的振山,猛然喝了一声:“谁?”

骆禾看去。振山是冲着元兴客栈门口喊的。待望过去已迟,只余一道红影悠地逝去。骆禾心有底数,料定那身影定是王二红的。早就感觉她是小乐的亲娘,此时留连于此,必是挂念了。既然如此挂心,当初为何还要丢弃呢?

轻风吹过,有几片枣叶掉落。振山的贬损,红姐的闪现,让骆禾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被冲淡了,便冷静了下来。

做女人真是不易啊!她馥儿的心情会不会很乱啊!海儿的消息怕是顶不了什么事。她知道了,弄不好会更伤心。

“她吓跑了!”洪振山在大枣树上又一声喊。又有几片枣叶飘下来,砸在骆禾的分头上。变了心态的骆禾,一脸的沮丧,再无勇气去敲开馥儿的大门……

骆府大院,在那遮天蔽日的树荫里,骆瑞元正在四下里寻找美惠子,并在儿子和青才娘张氏的关注下,走进西厢房。那是他和美惠子的住处。有日本人伊藤的介入,张氏不想干涉美惠子的事。她只想把老爷弄走到奉天,甩掉美惠子。

“大老爷,二太太一个人出门了。”管家骆叶提醒道。

“既然见到,为何不阻止呢?”骆瑞元出了西厢房,训斥管家。

“她说是去东矿见他哥哥,没法阻挡。”骆叶答道。

不等骆瑞元再言语,夫人张氏已有话说:“人家愿意跑,就让人家跑嘛!”

骆禾正经八百地从正门走进骆府,说不上是衣锦还乡,总算是没丢脸面。越过高台大门,他的心情渐见开朗,毕竟自己是骆家的人。东矿的主任一职也有些抬高身价的作用。见了堂兄、张氏及侄儿,心中泛起几分得意,一时便忘了在馥儿门前的沮丧。

“二老爷,老太爷就等你回府呐!怕是有话要说啊!”骆叶忙往里引骆禾,借机也是要摆脱掉瑞元老爷的纠缠。

骆府的中堂壁上,依着老太爷的心思,换上了大幅的《牡丹富贵图》。见礼毕,骆禾简要地述说了自己在外的经历,自然略去了在白胡子手下掏粪的一节。在《牡丹富贵图》下,原本想用于获取馥儿欢心的话,都变成了在叔父堂兄面前的装饰品。他把自己炼铁显能,香室论道诸事,胡乱做了炫耀的资本。有意无意间,拿他能进伊藤私宅说事儿,大讲音羽小姐恭敬地为他弹琴。果然,在他的预期中,堂兄已经开始用惊诧的眼光来看他了。他便有些飘飘然。心头愈发敞亮了,在大枣树下积压的郁烦,忽地一扫而光。乘兴还把伊藤派他进矿当主任的事说了。恨不得再加上一句,等咱挣了大金票,就去娶馥儿。

骆禾期待着叔父的反应,但终究没有。这些年在叔父面前,不敢明确表白什么,只在默默期待恩赐,他已经习惯了。

只有骆瑞元的神经被骆禾的飘飘痴语触动,脸上褶子绷紧,有种痛感。是要刮目而看这堂弟了。神秘的伊藤先生可不会让自己进入他的私宅啊!他绷紧的褶子里,蓄满了纠结。这堂弟当年寄居到骆府,且为老太爷喜欢,他就有所防备。怕他有啥出息,于己不利。用心忽悠他沾了烟瘾,倒是成了。可现在看他,整天晕晕乎乎的,带着烟土味儿,犯着不靠谱的毛病,却得了伊藤的器重,这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到底靠不靠他呢?唉!骆瑞元叹息一声,说道:“堂弟,我推荐你出去,本是想寻求些炼铁的股份的,可是……”

“伊藤不是给咱骆家矿山的股份,每年分红……”骆禾道。

话未说完,骆瑞元的脸色刷地变了。

骆禾一见堂兄黑了脸,自知失言。在骆家,有些话题不能触碰,他也是早已习惯了的,今天竟含糊了。忙岔开话说道:“堂兄让我直接去问伊藤消息,也算有了结果。伊藤告诉咱了,洪家孩子被他收养,已送去日本了,准备让他学炼铁。”

“又是炼铁,唉!”骆瑞元再叹息一声。

“咱就要把这个消息报给馥儿,堂兄你说,她会很高兴,是吧?”骆禾觉得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他静静地候着回音,没想到堂兄竟是寂寂无语。

“禾子!”叔父低沉地叫了一声,让骆禾如同盼来了救命稻草。管家骆叶说了,叔父有话跟咱说。他急转向了老太爷。叔父的呼气几乎吹到他脸上:“上次你堂兄忘了告诉你,不能在西跨院娶寡妇!”

骆禾浑身的热乎劲刷地降了温。还是老一套!真是没有人关心我的事啊!一瞬间,刚刚甩掉的沮丧又回来了。再听那爷俩儿的对话,骆禾俨然是个外人。

叔父:“这是警示啊!咱家的青才,可不能去日本!”

堂兄:“我的爹呀!那都是老皇历了。现在也不是骆禾留日那年头了。何况我被小日本给耍了,早断了那念头。青才娘的意思,还得靠张大帅。我决定带青才去奉天,这几日就走。”

叔父:“你们走了,家里那个怎么办?像个饿死鬼托生的,恨不得把骆家吃穷了。”

堂兄:“我也心烦,刚才找不见她。”

叔父:“何时休了她?是不是又要给那伊藤留什么面子?"

堂兄:“面子要给,但人是一定要休的。自从听说她哥哥吉野来东矿当矿长,我也彻底灰心了。”

郁郁不欢的骆禾,听了堂兄的话,大吃一惊,心里不觉扑腾起来。

骆老太爷的脸上,则露出对儿子难得的赞许,念叨:“这才像骆家的人!”说完,也不看骆禾,眼睛一闭,养起神来。

骆禾心中怦动,面烫耳热起来。他小声追问堂兄:“怎么,东矿的矿长,是美惠子的哥哥?”

骆瑞元阴沉着脸,点头道:“这个吉野,我打听过了。他是从关东军退役下来的。当年占地开矿时,他是领头的,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咱骆家要千万小心他,不能被他占了矿,还沾了他的坏名声。所以这个美惠子,要早想办法把她……”

骆禾不等听完,便明白了大概。伊藤派咱到东矿,指名去找这个吉野报到。如此看来,咱咋像是去趟一溜浑水的?

骆瑞元似看出堂弟的心思,无奈地说:“事情明显对骆家不利,可业已至此,又能怎样?我要去想我的事。你呢,到了矿山,别再云里雾里的,小心才是!”

骆禾说:“咱不是怕呀!伊藤那样的,咱都见识了。反正这虚职咱也不当真!咱只是打怵,沾了这美惠子,如何与矿长说话?”

骆瑞元道:“这个不必怕!吉野若提起,你就说家里……”他说着,用眼睛斜瞥了一下佯睡的老太爷。

说话间,矿山那边炮声响了。骆老太爷半睁开眼,口中冒出一句话:“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帮他们去毁骆家的山。”

骆禾骑着洋车子进了采矿区。这古城东边的山啊,骆禾本是很熟悉的,可那是早先了。如今已被顺着一角挖开,露了天,那“骆驼”被豁开了肚囊,瘫在地上似的。远远地,还用铁刺线围着,如同囚禁。冷不丁一声响炮,震得骆禾在车上一颤。

东矿采矿所,背靠着骆驼山东坡,是日本人占据了一家当地农户改造的。原来的土石垒成的院落,围上了层叠密实的铁刺线,前面加了个日式的鸟居门,不伦不类地孤立于铁矿山的背景前。鸟居横楣上赫然涂写着四字:“不准进院”,现出扎眼的诡异和霸横。门前倒是不冷清,人来车往,出来进去的。有若干持长枪的黑衣矿警在门口守卫盘查……

鸟居门旁,几样突兀的物件吸引了骆禾的目光。有个硕大的铁皮喇叭,悬在高杆之上,张着大口斜刺天空;一架圆墩墩的大探照灯,坐于高台架上,这家伙到晚上估摸能照到老远的地方;台架下立一个有雨搭的黑板,仔细看去,上面写有一道通令:某某农户,房屋影响开矿,限期拆除……

“强盗!”骆禾心里暗骂一声。

黑衣矿警上前盘查,骆禾早有准备,随身的大皮夹里亮出介绍公文。他侧目留意矿警的身边,见并无黑背大狼狗,方放下心。不想,被头顶突响的高音喇叭吓了一跳:“谁说克扣了工钱,这话不招人爱听!”

这话听着耳熟!

进得院来,骆禾已被喇叭吵闹得发蒙。这户倒霉的农家,撞上了流离失所的厄运,也不知道沦落到哪步田地了?挺好的农家院,虽然被践踏,还保留着被占用前的本色。有正房,有厢房。东撇是土粮仓,已经空了,地上散落着一些苞米粒。西撇有个大磨盘,上面还残留着未磨完的豆子。如今这一切,都被圈在了铁刺线网里了。

骆禾呆立院中,拢不住思绪,神情恍惚起来。虽说东洋也去过,终究是个书呆子。以前出门办事,都是跟在老太爷和堂兄身后的。他们像把大伞,罩着自己。此时入了这与官衙相仿的地方,要全靠自己出面开口,真是找不到感觉。当然骆禾也有自己的心思。他隐隐觉得老靠别人是不行的。他试想着走自己的路。头上高音喇叭鸣震着,他不知先迈哪条腿,亦不知先进哪个门。

踟躇之间,一个黑衣矿警过来说,矿长不在,你可以先在广播室等候。骆禾这才定神看清,一明两暗的正房,东屋是矿长室,西屋是广播室。进了西屋,让他一眼看见,坐在话筒前对外喊话的,是没少了打交道的丁文鉴。听着耳熟,果然是他!

矿山筹备部被裁撤,丁文鉴不再是什么主任了。但他并不怕,摇身一变,坐到了采矿把头的金交椅上。采矿所西厢房里有他一席之地。每天混在矿长身边,照样风生水起。当年他进了骆兴公司,凭借着当铺司吏的眼力和心机,很快摸清了日本人开矿的套路。原来日本人自知理亏,遮遮掩掩,在矿务上并不与矿夫直接对话,而是耍了个花招子,好像变戏法蒙个毯子一般,玩了个“把头”的把戏。由这把总工头,转雇劳工,而劳工却不知情。丁文鉴窃喜发现了内里玄机,便下了狠手。明里当的是筹备部主任,暗地做了采矿把头。经过几招几式,就把控了一大批懵头转向的矿夫,任他盘剥压榨。原来铺司一班衙役,也列入名单,充当监工和打手。至于日本人方面,他无须担心。对于他的所做所为,人家心里早明镜似的(清楚明白),只是故意不戳破他。与日本人掠夺的利益无大冲突就不犯病。把戏就是把戏,再多搞出一层也无所谓。

可惜把戏要玩漏馅了。假招工的骗局逐渐被识破,丁文鉴也担心矿夫闹事。像陈家三兄弟这样的,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就怕他们来讨说法,找后账,引发民怨。忽想起自己曾是这城里城外最大的官儿,是谁也要怕三分,便决意先造声势。他成天泡在采矿所的广播室里狐假虎威,让他那老掉牙的口头禅,借着日本人的高音喇叭,在矿区回荡。

捏着话筒,抖着威风的丁文鉴,见到骆禾,心头一震。他怎么来了这里?看着骆禾那西装革履、腋夹皮包的派头,他眼珠飞转,脑筋也飞转。这呆子是脱胎换骨了吗?听说他一直留在伊藤那边……忽想起自己过往曾恶意相向,上次见面还骂他没出息,丁文鉴不免心慌。赶紧推开话筒,又扳动按钮关掉广播放大机,嘴里的话也抢着找补出来:“哎呀,咱的公子哥!看咱眼拙的,差点没认出来。也难怪,如今飞黄腾达了!士别三日的……快请快请!”

骆禾遇见丁文鉴,亦是有点意外。想到将来还要和这家伙打交道,心里自然不快。想他过去对待自己,从来都是一副凶相。而眼前仿佛与咱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你忘了,咱没忘啊!随着回忆,骆禾的头脑,竟清醒起来。刚才的恍惚劲儿逐渐散去了。见到这不愿见的人,就像找到了自己的方位。早知道丁文鉴和白胡子是一样的,何不把对白胡子的火气,都撒到这丁文鉴身上,给他来个“行不行三分横”的样儿,先灭灭他的威风再说。

“丁主任,”骆禾道:“我要找吉野矿长报到,你能代表他吗?”

说着,从大皮夹子里掏出一堆证件、公文,推在广播桌上。可以瞥见,公文上有明晃晃的签字:伊藤弥助。

丁文鉴被这堆东西弄得眼花缭乱,特别是看见大大的签字,更是惶恐。忙推开道:“不比从前了,咱现在就是个小小的把头。”

“早猜到了!”骆禾道:“当把头照样说了算。有这高音大喇叭,随便喊啊!就像当年在古城,你说咱杀了人,咱都得认呐!”

丁文鉴见骆禾挖苦他,心里恨着,可也看出来他软硬还是个“二橛子”的本性,不想硬碰他的火气,想事应头上再对付他:“这喇叭,是借了光说两句。”

骆禾稳住了心神,慢慢地把那堆东西收好,合上皮夹子,说道:“就好比现如今,伊藤先生给咱顶上个矿山工务主任的名儿,咱也得认呐!”

绕了半天,丁文鉴方明白,是伊藤派他来当工务主任。咱丢了主任,他当了主任。更要命的是,人家这个工务主任还正管着咱这个采矿把头……看起来,这个可恨的骆禾与伊藤的关系,真是不一般!

这当口,丁文鉴脸上快速地转换着表情,是由笑到恨,再回到笑的过程,一切的愤懑,都被他瞬间消化掉了,如同根本就是无的。“这话招人爱听!”他说。

骆禾觉得这交道打得好笑:在这官衙一样的地方,咱本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今天怎么竟说了上句?可惜叔父和馥儿没看到这出气的场面……

“吉野矿长何时回来?”骆禾再说话,头便扬到了半高。

丁文鉴总算感觉到了一丝轻松,低头答道:“矿长正在准备就职典礼呢。他的私人大别墅,还有采矿所的办公楼,说话就峻工。都是钢筋水泥大玻璃的,可气派了!矿长在那边忙着呢!”

“那我今天是白来了。”骆禾叹了口气,把大皮夹子塞在腋下。

一听此话,丁文鉴迅速接道:“那不送,不送,以后请多关照!”

听到送客,骆禾脚下并不挪动,他上来不靠谱的劲儿,伸手扳动一下广播扩大机的按钮,小红灯一闪一闪的……

“你别欺负人就行!”

兀地,骆禾的声音顺着高音喇叭传了出去。

骆禾走后,丁文鉴一直等到矿长回来。

新任矿长吉野英郎,正是美惠子的哥哥。这兄妹两个是日俄战争之初,随日军来华的家眷,童年时就混迹于日军营中。有一次在牛庄,日军联队攻占了沙俄老毛子的营房,结果反被老毛子杀回马枪烧了营房。吉野和美惠子在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眼看着父母在火光中被杀死,又在乱军中失散,直到被伊藤收留才得相见。多年过去,吉野退役当了矿长,而美惠子让伊藤给了骆家。伊藤曾训诫他们兄妹:你们先发来华开拓,需要做的是,在这个地方扎住根,有利于大量移住之国策。

吉野此人,长得一脸凶相,鱼眼外努,肉唇高撅,把一撮仁丹胡顶得老高。他当初带头在王家堡子作恶,占地开矿,伙同宪兵队暗害了反抗的王大力。此时当了矿长,为逞霸道,还要穿上扯去领章的军服,戴着没有帽徽的烧饼盖帽,似乎这样就能吓唬住劳工矿夫。

听到吉野的汽车声,丁文鉴溜进东屋矿长室,送上的第一句就是:“骆禾来上任,不等矿长回来见面。这骆府的人,架子太大了。”

吉野听了丁文鉴带有意味的话,心里不痛快。他摘了烧饼盖帽,摔到桌上道:“丁桑,伊藤先生宠着骆家,把我妹子都给了骆瑞元。可这个傲慢的议员却不待见我。听美惠子说,他还摔了我的请柬。如今,这个骆禾又被派到我的身边,架子还这么大,你是中国人的,能帮我说个明白?”

丁文鉴被问得有些发懵:“伊藤先生……骆禾……”他难说明白,只能挠一挠头。

洪小乐每天看着娘在家里做枣糕,无暇顾她,甚是无聊。

我仰脸环顾,把目光投向了哥哥。我缠住哥,要玩“扔高高”。哥哥还是嘻嘻哈哈的,大手抓住我。我兴奋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扔,哥哥扔……”

洪寡妇心细,听到小乐的喊叫,训斥道:“头上还有包,也没有个脸!”

洪振山不敢再扔,脑筋一转,有了新点子。便对小乐说:“妹子,咱带你找个新的玩法。咱们到城外山坡上去爬树,比扔的高,还能逮个大蝈蝈。”

小乐当然愿意。趁娘活儿忙,他们言语一声,便出了门,奔了城外的西山坡,来到一个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的所在。

我第一次跟哥上山爬树。

哥把我抱到一个低矮的树杈上,我有点紧张,手臂死死地抱住圆滚的树干。哥逞能,身子一蹿,越过我,上了高枝。他在高处得意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忽然说:“小乐,你可知道,你是咱洪家捡来的!你不是咱娘亲生的!”哥的话把我惊住了!我看他在高枝上,嘻皮笑脸做着怪相儿,嘴里还似乎在叨咕什么……

我的心怦怦地跳,耳中也嗡嗡地响。我是捡来的!我的弱弱的小神经被刺激着了,耳中的嗡嗡声里,仿佛有丝弦鼓乐和唱戏的声音回响。我如同进入了幻境,幻想中仿佛有个会唱戏的娘……我不信哥的话,我想捂住耳朵说你骗人,抓树的小手便松开了……

洪振山自觉失言,却也无法挽回,只能傻看着妹妹从树上摔下来。

骆禾没见成矿长,心生几分侥幸,躲过一时是一时。回到西跨院,莫名的紧张得以放松。低头一看,心疼起胯下崭新的洋车子,蒙了厚厚的尘土。找骆叶要了抹布,蹲在院里擦拭,大梁、车圈、瓦盖子挨样来。

骆府大院里,小少爷骆青才想起了洪小乐。他特喜欢洪家的小妹妹。就要去奉天读书了,总得去看看她,算是道个别吧!小孩子也有主意,让母亲张氏给他换了漂亮衣服,奔了西跨院。见了老叔便问:“洪家的海儿丢到日本了吗?”

骆禾擦车忙活不停:“是去学习炼铁的技术。”

青才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洪婶呢?洪婶都着急了。”

小孩子的话,也能触动骆禾。咋不想去呀?时刻想着呢!不是怕告诉了消息,结果反倒不好吗?骆禾心里烦躁,口中便道:“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话一出口,自觉唐突,马上挽救:“知道小孩该做什么吗?去给老叔搬个凳来,老叔累了。你也拿一个,陪老叔坐一会。”

青才不太情愿地搬了凳子,两人坐下。

骆禾觉得青才就要去奉天,难得再有个谈天的机会,就想与侄儿唠点啥。怎知话一开口,竟有几分酸楚:“青才呀,你去奉天前,我只想告诉你,以前我费劲教你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

青才惊异道:"为什么?"

骆禾道:“在小学堂,我所教你的东西,都是外面用不上的东西;你出去以后看到的,都是我未曾讲过的,有些事情甚至是相反的。”青才疑惑地问:“老叔,你说的啥呀?我听不懂!你是不是又抽大烟了?”

“抽大烟?”骆禾反应过来。咱说的是啥呀?自己胡思乱想的话,可别在孩子面前闹出笑话。忙以擦车遮脸道:“我想说,小孩别管。”

青才站起身,他不想听老叔罗圈的痴话。他上前夺过骆禾手里的抹布头,甩到了一边,急道:“老叔,你还是去吧!上次我还帮你说过话,说你肯定能找回海儿。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一抽烟就说胡话,可我不能食言啊!这是你教给我的。”

又续央求道:“我去奉天之前,还想去抱一抱小乐妹妹。你就去吧,也带我去。”

骆禾自知理亏,又拧不过侄儿,其实也是心动,便起身把洋车子一推,扔到了墙根。

元兴客栈里,并没有骆禾幻想出的热乎炕和花被窝。

洪寡妇一听骆禾的述说,顿如五雷轰顶。“什么,海儿已经被歹人劫去了东洋!”

遥远、恐怖、无望……她急哭了:“海儿啊!你招谁惹谁了……那么远……”

她泪眼婆娑地打量着这个易了面目为她寻消息的人,感情浑浑似暗流涌动,难以表明。她本是一直在盼望着这个人的归来,也说不清这是哪一份的情愫。而今,面对他的热心和冰冷的结果,说不清的心绪和着泪水涌动,撞击出刻骨铭心的痛。

客栈里,陈琳、洪升等人听闻此信儿,个个垂丧,怅然退下。大堂里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洪振山再不是嘻嘻哈哈的顽皮相。面似苦瓜的他,背着受伤的洪小乐从外面回来,等待娘的斥责。进门见先生在,更想躲避。猛看见娘在伤心地流泪,忽地火气上来,忘了背上的小乐,只顾问道:“你还先生呢?怎么把咱娘弄哭了?”

我看见娘在哭,从哥哥背上滑下来,一时忘记了腿伤。家里的来客是以前见过的。哥哥说他弄哭了娘,我也跟着叫:“你还先生呢?娘哭了!”

先生过来,没看出我摔伤了。他低声地跟我说话:“小乐呀,你娘她伤心了。因为你还有个二哥,他叫洪振海,被坏人抓走了。你快点长大吧,好把二哥找回来!”

我听了先生的话,方知自己还有一个二哥,还被坏人抓走了。我吓了一跳,往后便退,引得腿伤又是一阵的疼。忽然看见,家里又来了抱过我那小哥哥,他长高了,衣服也好看。我一缩身,躲向了他那一边。

骆禾看着藏在侄儿身后的洪小乐,心想,王三好和红姐把她送到元兴客栈,定有原因。这红姐又忽隐忽现的。到底是怎样的隐情?但有机会,定要找他们问个明白!

洪寡妇情绪稳定下来,对骆禾道:“海儿以后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他就这么在东洋长大了吗?他回来还能认我这个娘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骆禾说啥都不相应(合适)。

他岔开话说:“伊藤给海儿起了个新名字,叫伊藤塑造。”

洪寡妇又激动起来:“我生的孩子,洪掌柜的儿子,凭啥叫什么伊藤……”

骆禾说:“他这是被咱气的啊!因为咱留过日,不为他效力,就拿海儿报复咱。要塑造出第二个咱来……这都怨咱!”

洪寡妇道:“怨有啥用,得想办法把孩子弄回来呀。”

骆禾说:“咱也是这么想的。伊藤对咱不死心,派咱去矿山任职,咱就顺坡上驴,跟上他……”

洪寡妇惊问道:“怎么?你要去给日本人做事?瑞德呀,你这一回来,怎么像是换了个人?别忘了,小日本是咱的仇人,洪掌柜他……”

骆禾害怕她这心细劲儿,心虚地答道:“咱只是想,海儿还在人家手里。”

洪寡妇摇了摇头:“那就给他们干吗?”

骆禾语讷。

洪寡妇眼望骆禾,泪中带情地说:“瑞德呀,你这是不是为了我呀?是不是想要在日本人那儿挣到钱,再跟我续上那断了的婚约?你可别总想着藏这心眼!若是那样,你就别去给他们上工,咱也不挣他们的钱。”

骆禾又觉心虚,怕被馥儿说中了心思,忙尴尬解释道:“咱只是想,海儿在人家手里就很不好办。咱得跟住了伊藤这个家伙,要薅住了这条线索。要是断了联系,海儿就永远回不来了。咱是男人,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

洪寡妇又摇了摇头,似问非问:“你是男人?”

骆禾道:“馥儿,你再相信咱一把。伊藤他说了,等海儿回来,他会把人交到咱手里。到那时候,海儿也长大了。”

洪寡妇怔愣地看着骆禾。眼前这个男人说话怎么有些发飘,都飘到伊藤那一边去了。她不想再听骆禾说啥。她胸中波澜起伏,将心揪得紧紧的,仿佛能感觉到大海里的一根针。她想自己,是不是丈夫一死,乱了方寸,盲目寄托希望?又迷惑于幻影般的旧事和一纸似有似无的婚约?当年丈夫一案,曾放过骆禾一马,让他从丁文鉴那儿脱身。哪知道打恋恋似的,竟有了重续旧情的意思。原以为他只是说话办事不靠谱,万没想到,他去为日本人效力,这也有点太离谱了吧!

蓦地,看见他眼神中掠过一丝精灵闪烁的光。捕捉到这一闪,洪寡妇似有醒悟,脸儿刷地冷下来,泪中之情也变了凉,心也懈怠下来,便揪得不是那样的紧了。她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骆禾!你若这样想,我也不知道咋办好了。”

骆青才见小乐躲向自己的一边,心里高兴。但他发现小乐脸色不对,再看就看见小乐腿上出了血。刚要开口,小乐急忙拉扯他的衣襟。

我不想让娘知道我摔伤了。哥说了,我是洪家捡来的,我不是娘亲生的。真没想到,从树上掉下来,我好像多了一些心眼儿,又好像长大了不少。我发现自己学会咬牙忍受了,尤其在好看的小哥哥面前。我也发现,我害怕起娘的目光,我躲避着。

凭着母性的直觉,洪寡妇忽然感到这堂内哪儿不对劲。用目一扫,看见小乐躲在骆家小少爷身后,眼神怯弱,表情痛苦。当娘的觉出有事,隐约想起大儿子洪振山,带走小乐出去玩。这个驴儿子,定是又淘出了祸。忙拉过小乐察看,果然看见腿伤一片,她一阵心疼。再找儿子训问,振山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洪小乐从娘的眼神中,感觉到了母爱。

我看见娘急急忙忙地从大柜里取出药粉,蹲下身来,为我治伤。娘捧着我的腿,放在她的热乎乎的腿上,细心处置。这一会儿,娘好像变了一个人,眼中的泪水也不见了,整个人的精神头都落在我的身上。

骆青才怜惜这个小妹妹,给老叔使个眼色,暗示他上前帮忙。骆禾尴尬中也有此意,但他伸不上手。馥儿总是用身体护住小乐。

辗转中,洪寡妇手头利落地给小乐上药包好,然后猛一使劲,抱起她,往内宅里送。

我被娘抱了起来。我在飘飘乎乎中,感到了娘的怀抱的温暖,觉得腿伤也不疼了。我开始怀疑,哥是在骗我。他说我是洪家捡来的,说我不是娘亲生的,都是骗我……飘飘乎乎中,我特享受。

洪寡妇抱着小乐走到里间门口,忽停住脚步,回头说道:“骆禾,我们陈家那三兄弟,上次冒犯了你,现在他们知道错了。听说有个叫林老四的,偷了他们的大金票,又在矿上喝酒说走了嘴,把事暴露了。三兄弟知道错怪你了。等他们下工回来,我去告诉他们,说你回来了,让他们给你赔个礼。都是牛庄的老乡,你也别怪他们了。”

说完转身就走,嘴里念叨:“小乐呀,不怕疼!娘给你包饺子,不给大哥吃。”

这回该骆禾失望发呆了。咱送来这么重要的消息,馥儿她咋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呢?

骆青才也失望。虽说见了可爱的小妹妹,但本想是能抱一抱她的。

“咱就知道,结果可能是恰恰相反的。”

骆禾躺在西跨院自己的炕上,自然是没有一丝一毫花被窝的热乎感觉。他两眼干瞪着房笆。对馥儿的情欲催促着他,尽力在幽暗的梁檩间寻找牛庄古屋红灯笼的韵影。

“那东西管用!”他寻到了云里雾里。咱若是熏上烟,馥儿就来了。

念头一动,起身翻找。一杆旧烟枪,一盏破烟灯,几包堂兄给的烟土,俱摆在面前。可是粪汤子的味儿还没散尽,他不糊涂,想起又要恶心。转念间,忽又一喜:“咱有替代的。”

田山送的铁皮烟盒,亮闪闪的,透着隐隐的香气。一按卡璜,啪的一声,齐刷刷的烟卷露出。拿出一支点上,烟雾肆意弥漫。

骆禾还真是头一回鼓捣这东西,早先是不屑的。正宗的东洋货。一支烟抽到了头,竟烧到了手,他忙扔到地上。再点一支,有了算计,品了滋味,提前掐灭。

一支接一支地抽,没多久,烟头扔得满地……

云里雾里,放松起来,眼皮也懈怠了。

替代的烟儿,也不错。诸般虚实,穿梭交织,近于梦幻。制铁所的花名册咱是要上的,咱的馥儿也是要娶的。叔父你说你的,馥儿你想你的,不耽误咱的主意正。咱还不知道跟日本人有仇吗?明早起来还去矿里,先落下脚跟,待日后弄出个响动来,让你们也知道咱是啥人。

“老叔!”

骆禾在烟儿里听见侄儿叫,正纳闷时,又传来叔父低沉的厉声:“禾子!”

待睁开眼,一老一少已在炕前。

原来骆老太爷闻知骆禾去矿山、找寡妇,气上心头,不顾夜色拄杖过院,颇有兴师问罪之意。见满堂烟气,更是恼怒:“烟气罡罡,神魂颠倒,给倭人效劳……”

骆禾眉头一紧,怎么又是这句话?他的火气也暗自升腾。可叔父驾到,啥都得忍着,起身摸到半截洋蜡头点上。

“我为什么不能给日本人干啊?这矿山它本就是骆家的,堂兄还分了红。到我这儿,怎么就不行了?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古而有之。这也不是咱发明的啊?”骆禾问道。他想起了在回古城的路上,自己跟自己辩出的那个理儿。

骆老太爷坐在炕沿上,喘了几口气,说道:“瑞德啊,你别忘了,你的父亲,我的长兄,当初中了东洋留学的邪,非得让你漂洋过海地去找倒霉!结果呢?他还不是让倭寇毁了家园,丢了性命。再看小日本,明摆着,是想利用你学的这点玩意儿,帮他们的忙。如此简单的事儿,你咋就糊涂呢?”

他越说越气,用手指着堂屋墙上挂着的《老虎下山图》叹道:“我看你把这画挂上了,还以为你要替骆家长点志气呢!”

骆禾自然是听不进叔父的话。

馥儿这么说我,老太爷也这么说我。你们都说我错了!你们总关在家里,怎知外面的世道啥样?咱不顺应这现实,生存从何谈起?话说回来,咱为啥从东洋跑回来?就知道这些年倭人在咱这儿没少干坏事。咱不是说一有机会就报复他们吗?刚刚还想着弄出点事来呢。

骆老太爷缓了口气,看了一眼孙子青才,说道:“得了,咱们也别在小孩子面前丢人啦!明天你不能去矿山,当真不让你干啊!你在我身边,我是有想法的。以后,跟我去收租子,我养活你。咱们骆家靠着这份田产,照样能过好日子!”

正在这时,骆叶神色紧张地过来,告诉老太爷,府门前来了访客,是过去林巡检的儿子林涛,还有唱戏的那姐弟。骆老太爷一听,忙说不见。骆叶一脸苦相,说上次他们求见,就拒之门外,勉强送出画去才打发走。这次怕是推辞不了,他们说是已经查明了什么凶手,这次见了老太爷的面,就做出生死抉择。

骆老太爷吃惊不小。这伙人是要玩命啊!他长叹一声,起身去见。骆禾一见叔父离去,觉得那边定有好戏看,遂吹灭洋蜡,随众人过院。

会客厅里,灯火通明。画中牡丹,自持笑靥,哪管世间沧桑?

林涛、红姐、王三好三义士,见到骆老太爷,说明来意:只因当年共同发起的请愿告状,行将不了了之。洪掌柜断头不说,王家果园尽毁,家破人亡,林家田地也被尾矿覆盖,再无活路。故而求见,问个明白,这状还告不告?

骆老太爷当即声称自己老了,上次赠画,就是意在隐退,不再参与。林涛接道:“现在这《老虎下山图》已回骆府,是不是暗示咱们,骆府还能帮助老百姓伸冤。人知贵府瑞元老爷,是奉天的议员,可不可能帮咱们说句话?”骆老太爷撇嘴道:“与骆家无关。他再大的官,也无能为力。”

这种不配合的态度,气得一旁的红姐满脸胀红,杏眼圆睁。她早看不惯这种傲慢的作派,此时她目光犀利地盯住老太爷问道:“你说与骆家无关,你让洪掌柜去告状之时,怎么不说与骆家无关?”

骆老太爷语无伦次起来:“洪……洪掌柜都死了……你们女人也不懂害怕!”

林涛忙把红姐拉开,说道:“骆老太爷,我觉得做人做事,不能临渴掘井,要未雨绸缪。谁敢说骆家的田产将来就能保得住?要不然,咱们请贵府的思庵道长给预测一下。他在娘娘庙为山民解忧,可说是功德无量啊!”

骆老太爷闻听此言,并不顾及就站在旁边的骆禾,轻蔑地说道:“什么功德无量?荒唐至极!今后再不许他胡闹!”

骆禾本来心里憋屈着呢,听林涛褒语,刚显得意,哪料叔父一盆冷水泼来,刺激煞人。他的情绪便失控地渲泄出来:“咱可不是胡来。家园毁了,谁不关心!咱现在还是一样的说法。骆家的百亩田地,如果不赶快想辙,早晚也得被埋没了。还有西山的松树,开矿用得上,过不了多久,也得被砍光……”

不等他说完,骆老太爷气得瞪眼喝道:“骆禾,败家的,快闭上你乌鸦嘴!”

王三好觉得骆禾的话挺解气。可见识了骆府的态度,再谈也没啥用,便对林涛道:“老百姓是没活路了,毁了他的矿!”

正乱时,骆叶慌慌张张进来,说佃户宋达建来了,有大事要报。

骆禾一听佃户来了,就猜出了几分。

佃户宋达建进来报告说,骆家山南坡的田里出事了,东矿下来的废石盖埋了庄稼。

骆老太爷听此消息,一股急火上升,忽地晕了过去。田地被埋,这触及了他的心理底线。田地是骆家的命根子呀!能够容忍日本人占山开矿,分红也看不上,就是因为没有伤及田产。真是低估了小日本包藏的祸心啊!

美惠子穿着木屐,扭动腰身,出了西厢房。月光照着她的脸,一道苍白。这几天她心里生气,跑出去找哥哥诉苦也没啥用。骆瑞元就要把夫人张氏和小少爷青才带走去奉天,偏偏把她冷落在古城。

站在大杨树下,她愤愤不平:骆瑞元啊,伊藤先生把我送给你做小,是给足了你面子的。可你就是不识抬举!玩够了,就想把我甩掉。还美其名曰,留下我是为了参加哥哥的就职典礼!亏得你想得出!口口声声称大户人家,这是不讲仁义呀!

忽听得会客厅里人声喧杂,似有骆瑞元的喊叫,她急扭腰身,躲在假山石后。

老太爷缓醒,喊骆叶拿来土地账簿,翻看已毕,又是一阵顿足捶胸。见宋达建还不走,拉长脸来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原来这宋家当佃户,父辈子辈也有几十年了。这宋达建,一头短发,皮肤黝黑,三十多岁的样子,正值壮年,当为家中的顶梁柱。如今庄稼被埋,营生失去,自然是有话要说。见东家问他,便道:“俺宋家老少七、八口人,在东家地里,干了大半年,辛苦白费了,骆府能不能给点补偿?”

老太爷余气未消,斥道:“佃户,你怎么看不见东家的损失有多大?还想要我补偿?不给!想要,找小日本去!”

宋达建再说话便带了悲腔:“老东家这么说话,那我们佃户是没有活路了。”这话说的,竟与刚才王三好说的一样,引得在场之人目目相视,一时沉默。哪知老太爷又补上一句:“与我无关!”

骆瑞元扶着爹,直觉话说得太白,缓和语气道:“这位佃户兄弟不要急。出了这种事,咱们都受损失。我有一个主意,你可以到奉天省府去申诉,递上民意民愿,寻求官府的补偿。我可以说,你若立个状子,我去奉天替你代交。你若信不着我,也可以随我同去。到票房打一张票,坐火车去。”

宋达建听得有些发呆:“日本人开的火车,谁敢去坐?”

一旁的红姐,突然发话道:“他不去,我们去!”说完,又转身对发呆的宋达建说:“火车有什么不敢坐的?你跟咱们一块去告,让官家给个说法。”她说得激昂慷慨,宋达建却只是摇头。

骆瑞元闻听有人出头,来了精神。他最近正想着利用点民怨,把古矿洞的事情搞出个名堂来,弄出执照。便讪笑着对红姐道:“光知道你戏唱得好,没想到还是一位好汉女侠!”

夸赞红姐的话,老太爷不爱听,他将头扭向了一旁,捯着粗气。

带头的林涛上前说道:“我们几个人前来贵府,本就是想接续上先前的请愿抗争。果园毁了,田地埋了,还有天理吗?”

王三好憋不住,也上前去讲:“瑞元老爷,听说你是奉天张大帅身边的红人,你给说说,咱老百姓的事,大帅到底管不管?”

“当然要管!”骆瑞元愈发来了精神,说道:“张大帅是最讲民意的。大帅府假山石上大匾高悬,明晃晃地写着‘天理人心’四个大字。可知大帅是体恤民心的。”

“既然如此,咱们就跟瑞元老爷去一趟奉天。家父当巡检时,我也去过,没什么好怕的。”林涛下决心道。

骆瑞元得计:“那就说定了。三天以后,你们随我去奉天,表达民意。不过你们还要先想好了,到底要告谁的状。”

红姐嘴皮子伶俐:“就告那千刀万剐的吉野!”

一大早上,吃过了饭,骆禾又套上了西装,踏上了皮鞋,把大皮夹子往车把上一挂,上车就走。他要二次去找矿长。

鬼使神差般,洋车子不由自主地在元兴客栈门前晃了一圈。

馥儿你不是不感谢咱,还说咱投靠日本人不好吗?那也好办!咱骑着他们发给咱的洋车子,表面上为其效力,等做起事来,有机会就坑一坑他们。当然了,这可不是为堵你馥儿的嘴呀!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证实一下咱是男人,最起码不是日本人的狗啊!

洪寡妇在门前看见骆禾,确有几分别扭。她暗自后悔自己接受了他。想必是找孩子心切,啥都不顾了。如今看他,梳分头跨洋车那相儿,怎么都不舒服,好在细看他眼神里,还有一汪儿纯朴。可不管怎么瞧,也不如他拿鞭子赶车打枣的样子好看!

“哎,骆禾呀!”洪寡妇喊住他:“你回来的事,跟三兄弟说完了。你当的这是多大的官呀?他们的工钱被人克扣了,你管不管?"

骆禾听到了馥儿的声音,心里甜,在车上应声答道:“管吧!”

骆禾再到采矿所,见有辆旧轿车停在当院,便知吉野人在。看这轿车,比他坐过的伊藤的轿车差得多,沾满尘土,甚是邋遢。

“不过如此!”骆禾暗想,壮了壮胆。他点上烟卷,又故意敞开西装大襟进得门去,面见吉野,亮出证件,自报家门。待细看吉野,努目厚唇,面目狰狞,又穿着军服,心里顿生几分恐惧。但见他腰间并无手枪军刀,心神稍定,却也下意识地收了衣襟。

吉野坐在一张三屉桌前,翻看证件,也看见了伊藤的签字。自打听了丁文鉴的话,早有一肚子气。见骆禾自己抽烟,也不敬他,心中恼恨,显在脸上。

他起身自斟一杯茶,慢饮起来,拉话道:“骆桑,从你堂兄那里论起,我们是沾了亲的。”

骆禾道:“吉野先生,这亲可沾不得!美惠子到骆家,是伊藤先生的意思。骆家的老太爷不乐意。所以,我不敢高攀,只能叫你矿长了。”

吉野怒气升起:"骆桑,你的说话不要遮遮掩掩,你堂兄对待美惠子……玩够了的。他摔了我的请柬,是对我的不客气。"

骆禾本是不想趟这浑水的。“这种事……”他急忙嘬那烟头,嘴里含糊起来。心想,要想把话岔开,必须要提……便道:“伊藤先生有话……”

“八嘎!你的不必提了,我自会联系。”吉野打断骆禾话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转身走到屋角,从铁皮卷柜中拿出一本硬皮册子,拍到桌上道:“工务主任,早给你准备好了。你的看一看!”

骆禾一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故作镇定地掸了掸烟灰,再掐灭烟头,翻看册子。粗略几眼,便觉头脑发胀。这上面写的,是咱要干的活?这可是事先未想到的。

只见册上写明:

第一条:制定合理的采矿计划……

第二条:跟踪调查采矿进度……

第三条:监管采矿设备……

太阳照在骆府的大杨树上,今天的天气不错。骆瑞元悠闲地在甬路上踱着步子,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按照田山的说法,做为奉天议员,可以把民意民愿当借口,暗中办自己的事。林涛他们找上门来,可见民怨沸腾的苗头,正可以借机上报自家的损失情况,然后以申请补偿的名义申办古矿洞的执照……已经派骆叶前去买好了火车票,就等着带上夫人孩子去奉天了。

美惠子忽地扭到面前,说道:“公子哥,你为什么不能等我哥哥的典礼之后再走呢?再说当初伊藤先生告诉过我,是不能离开你的身边的。你这一走,叫我如何向伊藤先生交待呀?”

“你怎么交待我就不管了。办事重要,说走就走。”骆瑞元态度坚决。

美惠子并不让份儿:“你跟我睡了好几年,当真听不进我一点意见吗?那你要办的事情敢说出来吗?敢让我去报告伊藤先生吗?”

“什么意思?”骆瑞元问。

美惠子道:“你把我抛弃在这儿不说,还要和一群山民勾联,去告日本人的状。公子哥,我实话告诉你,昨晚我在假山石后,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口出狂言,还要去告我哥哥吉野,说他该千刀万剐……”

听了美惠子一席话,骆瑞元大惊失色。

这话提醒了他。自己轻视了民众的反抗情绪。如果他们借助自己的名声,把请愿弄成暴力,自己怕要落得同党的罪名?这个险冒不得!这事不但不能管,还要赶紧走。想罢再喊骆叶:“你快去车站票房,更换火车票,我明天就走。”

骆叶离去。骆瑞元又一番思索,便更衣去烟馆,与田山密谋古矿洞之事。

天色擦黑,陈家三兄弟来到西跨院找骆禾。因为馥儿有言在先,骆禾也不计前嫌,把三兄弟让进屋里。他是满心里盼望三兄弟能带来馥儿的消息,哪怕是再催促他把讨钱的事情办好呢。进得屋来,三兄弟也不客气,像在自家,上炕盘腿大坐。都是大老粗,讲究也少,各自掏出旱烟开抽,反把骆禾扔在了地当央儿。

骆禾也不在乎。白天在采矿所,被吉野的工作手册吓到,乱了方寸。留日时学的是钢铁冶炼,对采矿行当,并无研究。何况生产管理,自己是一点谱儿都没有啊!这事闹得他一整天都头疼。眼下见了三兄弟的随便相儿,倒觉轻松。很接地气的感觉。

他挨着个儿地看,巴望三兄弟能提到馥儿。陈正好抽烟用烟斗,从皮口袋里挖出青黑色的烟末子,粗大的手指压平,脸上无啥表情;陈赶趟用一根细杆烟袋锅,小心地装烟,也不说话;陈急啥用纸卷烟,他手头快,三下五除二,卷上就抽,抽了就扔……三个人都瞅遍了,也没有一丝馥儿的语音儿。

满屋烟味中,陈急啥开了腔:“咱没过门的姑爷啊,上次丢了两张大金票的事,是咱们哥们儿冤枉你了。林老四酒后承认了,是他偷的钱,想要坑你。结果咱们上了当。明摆着,背后指使他的,是丁文鉴。”又续道:“哥几个听说你回来,今天特意过来赔个礼,你大人大量吧!要从馥儿那儿论,将来你还不是陈家的姑老爷嘛?”

终于说起了馥儿,骆禾面赧道:“你们不也是帮过我吗?”

陈赶趟吐了口烟,说道:“你大门大户的还用咱帮?要不是现今住在这西跨院,咱还不敢登门呢。”

“我算什么?”骆禾不愿深想自己在骆府的地位,忙打岔道:“你们抽的这是什么烟,这么呛!”

赶趟道:“咱家姑爷,你这是啥记性啊?这烟,蛤蟆袋呀!在庙里可没少了呛你,怎么忘了?”

骆禾暗笑自己,在娘娘庙那会儿,自己的心思,都在想馥儿、钻烟馆上呢。

陈正好也不听他们在说什么,抽够了烟,磕掉烟斗灰,开口说话,直入话题:“骆禾兄弟,丁文鉴这家伙够坏的。你敢不敢对付对付他?他搞假招工,克扣工钱,这事儿在城里城外都传开了。昨天在采矿所的大喇叭里,听见你讲话。馥儿妹妹说你进矿了。咱们就想找你把钱要回来。”

有了馥儿的话在心里搁着,骆禾显出勇气:“正好大哥,你估摸一下,能差多少钱?”

没等正好答话,忽听窗外街上有女孩的喊唱声传来:“老牛破车疙瘩套。只有草,没有料。你不吃,我就套。你不走,我就造……”

正好生气道:“听见没?就这么欺负人!这是丁文鉴的姑娘小瑛。天天在外边唱,唱的都是真话!”

骆禾点了点头:“这就对上号了。”又问:“丁文鉴他克扣多少钱?当真算准了。”

正好算道:“去年夏天上工,现在又是夏天。三个人加起来,反正钱不少。”

急啥气也上来了,他翻身下炕,甩掉烟头,吼道:“咱们哥们儿吃大苦,挨大累,冒着砸死的危险,还吃了一肚子的土灰。叫他丁文鉴变戏法似的,扣了这样扣那样,最后每天才合五毛钱。还教他孩子在街上气咱。这事不能完,跟他要钱!”

正好又往烟斗里按烟,训他兄弟:“靠你能行?”

骆禾拉住急啥:“你给咱卷一颗蛤蟆袋!咱替你要!”

赶趟笑道:“姑爷子,你不怕呛了?”骆禾哼了一声:“不怕呛!他丁文鉴一直熊咱这个学堂先生,这一回,咱也熊一熊他!”

陈家三兄弟走后,骆禾心怦怦直跳。揽了个要钱的差使,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大话说出去了,怎么办?好在都是为了馥儿高兴, 能高看咱!他安慰自己,但还是发起愁来。躺在炕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那难对付的丁文鉴,还有那霸横的吉野,如何去周旋,还要把事办成,真得费一番心思……夜深沉,难入眠……直到天光见亮了,方有了主意。还是老办法,拿烟做文章。骆禾对云里雾里的好处,还是认可的:飘飘忽忽的,云山雾罩的,连伊藤都拿咱没辙儿。

主意打定,起炕下地。把那旧烟枪、破烟灯、几包烟土,都放到随身的大皮夹子里。做好了到矿长面前吸上大烟、再胡言乱语的准备。

待到了矿里,进了吉野昨天安排给他办公的东厢房,急忙掏出那些抽烟的家什。刚布置好,就见吉野跟了进来,手里还拿着那个令他头疼的硬皮册子。

骆禾一阵的惊慌,忙去点燃烟灯。

吉野手拍册子道:“骆桑,这工作手册,你弄明白,矿里的工务,还等你去处理。”又道:“你是留日生,在大日本学的技术,要为大日本出力。”

骆禾答不上话,他慌慌张张地点燃烟灯,又把烟枪凑上去。可不知咋的,这烟枪怎么也凑不到烟灯的火苗上。他急了,想赶紧熏上烟,让眼泪鼻涕快点下来,才能趁着迷糊对付吉野。

说也奇怪,烟枪没靠近烟灯,却发出一股香味。这香味,很熟悉。像是当年在田山烟馆抽的“福寿双全”膏。

骆禾惊奇,忙睁眼看。只见堂兄骆瑞元站在炕前,手里拿着飘香的“福寿双全”膏。

“堂弟,你还在做梦。该起来上工了。”骆瑞元笑道。

原来,昨天骆瑞元去烟馆找田山,商议古矿洞之事,提到骆禾得了伊藤的器重。田山似被点醒,瞬时兴起,捧出一杆精美的白玉烟枪,托他送给骆禾,稍带上一大盒“福寿双全”膏。

骆禾从未见过这等贵重的烟枪,喜欢地把玩。骆瑞元在旁说道:“堂弟,我还真想不明白,你一个抽醉了烟的人,就混明白了?我自以为活得精致,反倒总不如意。是烟的作用?”骆禾一脸地木然:“堂兄,咱还要怪你引了这条路呢,正要忌了它。”骆瑞元道:“不要忌,你有点烟气,往往把事儿办到点子上。你这一身的洒脱劲儿,我还是要借鉴的。”骆禾弄不懂是褒是贬,遂冒出一句:“怕是堂兄学不成咱,咱倒学得像堂兄了。”

骆瑞元想起要走的事,说道:“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今天就走,去奉天。”骆禾吃惊道:“你不是和林涛他们一起去吗?他们的事,你不管了?”骆瑞元道:“他们要告吉野,这事管不了。这种事大帅也管不了。麻烦你知会他们,我不能奉陪了。”骆禾不解:“你不是说张大帅体恤民情啥的,假山石上,有‘天理人心’的大匾?”骆瑞元难忍一丝奸笑:“不错呀!可大帅不是个粗人,心细着呢!假山石后面还挂着一块匾。你道那匾上题的啥字?‘慎行’啊!”又复道:“是‘慎行’啊!”骆禾悟出来:“那就是不管呗!”

骆禾上工前,与堂兄、堂嫂、侄儿再度道了别。然后带着满脑子的“慎行”蹬上了洋车子。

到了矿里,见了吉野,也不敢贸然为陈家三兄弟讨钱,只能钻进自己的东厢房,去翻看那工作手册。这也是一份压力。他无奈地翻看,心里还想着答应了馥儿的话。明知道这事不能硬来,可蔫巴招儿在哪儿呢?忽然眼前一亮,如同那册子上开了一个洞:

第四条:记录相关费用,制出成本预算表和费用明细表。对成本进行监控,上报存在的问题 ……

骆禾看罢,如梦似醒,心里有了一点主意。

晚上,在西跨院洋蜡光下,骆禾把玩着白玉烟枪,其意在琢磨如何对付吉野。

林涛、红姐、王三好一身行装地来到西跨院。他们在骆府大门那边扑了个空,已经知道骆瑞元走掉的消息。管家骆叶好一顿地解释。

骆禾手拿烟枪,给三人让了座,说道:“这话不当从咱嘴里讲的,堂兄他不义啊!怕你们牵连了他,就躲了你们。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要告的吉野,就是他二太太美惠子,这个日本娘们儿的哥哥。他脑子一热答应了你们,还能不后悔?”

林涛惊道:“原来如此!那骆府是真的指望不上了。”

王三好怒道:“言而无信,狗扯羊皮,那咱就来个破罐子破摔!”

林涛接着话说:“思庵道长,看你住在这西跨院,感觉你和骆府的人有些不一样。咱们也不背着你,在这《老虎下山图》下说话,吐个唾沫也是钉。咱们上次结了义,你也是个见证。说这话,咱们就要去对付这帮强盗,毁了他狗日的矿。听说你现今当了矿主任,看这意思,咱们要去毁矿,还有求到你的时候,你可要帮忙啊!”骆禾一听这话,心中害怕,手捻着烟枪,不敢正视林涛,孱弱地说道:“咱从打流落到娘娘庙,就走出了三界之外,这些事……你们也要慎行啊!不能破罐子破摔。要保全自己。”

林涛一听话音儿,微微摇摇头,又与王三好对了眼神,不再说啥。

王三好道:“不能帮忙就算了,让骆家保全自己吧!咱们走!”

一见他们要走,骆禾忙放下烟枪,说道:“先别急着走。有一件事要弄清楚……小乐这孩子,眼见得你们把她丢在客栈,她到底是谁的孩子?”红姐转身道:“是我的!”又续道:“也是洪掌柜的。”王三好道:“骆禾,想你也是猜到了。但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就跟你实说了吧。早年我们王家,本是与洪掌柜有婚约的。把小乐归给洪家,也不算错。”红姐又接道:“我王二红生是洪家的人,死是洪家的鬼。洪掌柜死了,我要去为他报仇。骆禾兄弟,别的事你帮不上忙。这小乐,你就帮一把吧!”

三人走后,骆禾再不理会那烟枪。只觉得自己心慌气短,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骆禾正在采矿所办公室里细看那工作手册。忽听院里汽车喇叭声响。向外望去,只见美惠子从窗前扭过去。又听她嗲声嗲气地叫着:“嘿,去看看我们的大别墅啦!”转眼钻进了吉野的汽车。

骆禾感觉机会来了。听丁文鉴说什么钢筋水泥大玻璃的,我何不也去探探。我这个工务主任,完全可以在盖房子的成本上做点文章。想罢,他骑车跟在轿车后面,撵那一路的黄尘。

到了工地上,不用靠近,即看出问题:大别墅大,办公楼小。骆禾记在了心上。

等到骆禾再上工,便在办公室里铺展开烟具,肆意地玩开了大烟。本来是要忌掉的,田山的礼物来得及时,竟派上了用场。

烟味儿招来了吉野。他这几天也在偷偷地观察骆禾。见他每天抱着那本硬皮的手册发呆,从没去矿场看过一眼,早就憋了恶气。只因是伊藤派来的人,而伊藤向来又宠着骆家,他也就忍了。直到见他公然鼓捣起烟土,才忍不住过来。

骆禾心里有算计,此时就佯装成公子哥的样子。他仰在椅上,手托着白玉烟枪,摆出个有啥靠山的架势,只为给吉野看。

吉野进屋摸不着头脑,只好引话:“骆桑,你这杆烟枪很昂贵吧?”骆禾也不起身,吐了一口烟道:“矿长很有眼力。要说咱这烟枪,拿你新盖的大别墅,都换不去。”吉野惊奇:“大别墅,你的去过?”骆禾道:“美惠子去得,咱为什么去不得?我看见了,你把自己的别墅搞得那么气派,却把办公楼弄得那么不起眼。”吉野恼了:“算了!你为什么不去矿场?”骆禾假装说话离了谱:“咱得以抽烟为主。等咱过足了烟瘾,自然就去了,说不上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八嘎!”吉野被激怒了。

骆禾只当没看见,慢条斯理道:“矿长,其实咱也没闲着,在这云里雾里,想的全是矿里的事。”见吉野疑惑地望着他,又续道:“咱若不把事情办好,如何向伊藤先生报告呢。头来矿之前,伊藤先生请咱进了香居,闻香对话。音羽小姐弹琴助兴。”吉野问:“你说这些,什么意思?”骆禾道:“伊藤先生派咱来,是有话说的。他说黑心的把头太狡猾了,太贪心了,要坏了采矿的大事。他生气了。还操起了日本小太刀。所以才派咱来当这个工务主任,只为整顿工务。这几天咱调查过了,丁文鉴这一年来,克扣了矿里陈家三兄弟很多工钱,你必须责令他退钱。”

吉野听完狂笑道:“骆桑,你的借着抽烟,胡说八道吗?”骆禾道:“咱若不抽上烟,哪有胆量说出真话。你若不信,可以马上打电话问伊藤先生。”吉野嘴一撇,厚嘴唇咧开一角道:“你这大烟鬼,真是一派胡言!扣矿夫的工钱,算什么事?我不怕他们闹事,我有矿警,还有宪兵队。我也不怕他们跑掉,丁桑可以招来更多!你想退钱,不可能!”接着又道:“你现在的事情,是赶快到矿场去监管那些矿夫。”

话说到此,骆禾猛吸一口烟,壮着胆道:“你不让把头退钱,就别怪咱这大烟鬼,说话嘴没有把门的。”说完起身,拿过硬皮手册,假装翻动一下道:“这里有个第四条,讲的是成本的问题。你建的大别墅,比办公楼的成本还高。你把电话机借给我,咱借着烟劲儿,现在就报告伊藤先生……”

按照骆禾的预期,吉野果然害怕了。厚厚的嘴唇顿时收紧了,头上也见了汗。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骆桑,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掩盖,我就答应退钱。”

骆禾见他就范,心里暗喜。故意说道:“你那房子盖得那么显眼,将来被伊藤先生看出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吉野低头道:“这个我知道,骆桑有什么办法遮掩?”骆禾出主意道:“你可以把办公楼的院子搞得大大的。再费点事,砌上高墙,修个大门。外面看不出来,就显得你的别墅小了。”吉野却道:“这个主意不好。我的就职典礼已经耽误太久了。”骆禾道:“反正已经耽误了,也不差这几天。围墙修得高高的,也安全了不是?防偷防盗的。最主要的,是咱不用向伊藤先生报告了……”

吉野终于点了头:“就按你说的办,我令丁文鉴退钱。”骆禾又提要求:“丁文鉴退钱的数目,要写在门前的黑板上,还要用大喇叭广播出去,喊陈家三兄弟来领钱。”

骆禾感觉大功告成了。

不知不觉中,他又拿起了白玉烟枪,对着烟灯,吸起了“福寿双全”膏。这是对自己的奖赏。馥儿的事咱给办了。云里雾里,听见高音喇叭里,已经在喊陈家三兄弟的名字了。他便飘飘然了。

“……听到广播后,马上到采矿所领钱,每人金票十元。”

“这么少?”骆禾甩了烟枪,打开窗子,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的广播声,说得很明白,确实是每人只退十元钱。

骆禾火了,他去找吉野。

吉野告诉他,经过和丁把头商量,只退还当月克扣的钱。又说,因为砌墙的主意好,宪兵队已经下令新采矿所周围的农户马上迁走。

骆禾在烟意朦胧中傻了眼。咱本来是要打狗的,怎么变成帮狗吃食了?

恍惚中,听见高音喇叭响起:“采矿所新楼周围的农户:这里是满铁附属地。限令你们马上搬走,房屋拆除,违令者军法处置。”

(第三章第三节完 全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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