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弦月照双心
——咏七夕节古诗词赏析(二)
王传学
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及其悲剧性形象,在先秦就已出现。根据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的战国晚期竹简《日书》的内容,牛郎织女婚姻的悲剧性已初现端倪,并得到广泛流传。“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意思是说,戊申年己酉,牵牛迎娶织女的婚姻非常不幸,若人们在这种时候结婚,丈夫三年内会离弃妻子。
汉初《淮南子》中有“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的记载,两汉时还产生了最早的关于牛郎织女形象的绘画和雕刻。比如班固的《西都赋》和张衡的《西京赋》,都记载了长安西郊昆明池边设有牛郎、织女石像的事情。
而汉代流传的古诗中,这一主题逐渐完成了从神到人的变化,即由星座的记录观望到爱情故事的变化。
千百年来人们对这一凄美的爱情故事赋予了足够的人文关怀,在民间广为传诵,其妇孺皆知程度可与“梁祝”的故事相媲美,所不同者: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而已。
有道是生与死、爱与恨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古代的文人墨客们充分理解人们的七夕情结,写下了无数讴歌牛郎织女的诗篇。无数诗人词家精彩纷呈的演绎,使这一神话传说愈加广为流传。遥想古代的七夕之夜,有多少人仰天观星,想象织女星和牛郎星隔河相望的情景,又有多少男女盼望好梦成真,“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故现在,人们称七夕为“中国的情人节”。
咏吟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古诗,最早见于东汉《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此诗写天上一对夫妇牵牛和织女,视点却在地上,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他们夫妇的离别之苦。开头两句分别从两处落笔,言牵牛曰“迢迢”,状织女曰“皎皎”。他们都是那样的遥远,又是那样的明亮。但以迢迢属之牵牛,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远在他乡的游子,而以皎皎属之织女,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美。称织女为“河汉女”是为了凑成三个音节,而又避免用“织女星”在三字。上句已用了“牵牛星”,下句再说“织女星”,既不押韵,又显得单调。“河汉女”就活脱多了。“河汉 女”的意思是银河边上的那个女子,这说法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真实的女人,而忽略了她本是一颗星。
以下四句专就织女这一方面来写,说她虽然整天在织,却织不成匹,因为她心里悲伤不已。“纤纤擢素手”意谓擢纤纤之素手,为了和下句“札札弄机杼”对仗,而改变了句子的结构。“擢”者,引也,抽也,接近伸出的意思。“札札”是机杼之声。“杼”是织布机上的梭子。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弄”字,这弄字是玩、戏的意思。织女虽然伸出素手,但无心于机织,只是抚弄着机杼,泣涕如雨水一样滴下来。“终日不成章”化用《诗经·大东》语意:“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慨叹:“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那阻隔了牵牛和织女的银河既清且浅,牵牛与织女相去也并不远,虽只一水之隔却相视而不得语也。“盈盈”《文选》六臣注:“盈盈,端丽貌。”织女的美好仪容映现于河汉之间,河汉虽然清浅,但织女与牵牛只能脉脉相视而不得语。一个饱含离愁的少妇形象若现于纸上,意蕴深沉,风格浑成,是极难得的佳句。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吟咏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诗歌大量出现,如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中就有“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女主人公借牛郎织女被银河隔断不能团聚的故事,控诉战乱使自己夫妻不能团聚、骨肉分离的社会现实。
在南北朝诗歌中,南朝宋孝武帝刘骏的《七夕诗二首》最为有名:
白日倾晚照,弦月升初光。
炫炫叶露满,肃肃庭风扬。
瞻言媚天汉,幽期济河梁。
服箱从奔轺,纨绮阙成章。
解带遽回轸,谁云秋夜长。
爱聚双情款,念离两心伤。
秋风发离愿,明月照双心。
偕歌有遗调,别叹无残音。
开庭镜天路,馀光不可临。
沿风披弱缕,迎辉贯玄针。
斯艺成无取,时物聊可寻。
宋世祖孝武皇帝刘骏(公元430—464年)是南北朝时期刘宋王朝的第五位皇帝。他“机警勇决,学问博洽,文章华敏;省读书奏,能七行俱下。”(《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九)其山水诗雍容典雅,钟嵘《诗品》谓之:“雕文织彩,过为精密”。乐府诗自然清新,开南朝帝王模仿民歌之风气。抒情诗真挚贴切,沈德潜《古诗源》誉其“时有巧思。”而《七夕诗二首》就是其中的精品。
第一首属于传统的怨离相聚题材,侧重于抒情,写相会之欢而叹良宵之短,述相离之情而叹两心之伤。夕阳西下,余光晚照,弦月初升,明露初滴,清凉的风带来的是相会相聚的惬意,拂去的是一年离别、相思相念的感伤。织女引颈遥望,天河清浅的另一边,是自己幽通相会的牛郎。相见的欢欣,却为短暂的时光所阻隔,两情款款之际,却又重生即将离别的痛伤。这首诗深深地契合了七夕故事的主题,抒情浓郁,真切感人。艺术表现方面,借景以起兴,情景交融,更好地抒发了织女喜怨交织的心情。
第二首在内容表现与情感表达方面紧接第一首,主要抒写牛郎织女相会后的思念和愿望。织女对秋风述说自己的心愿:此情不在朝朝暮暮,而如明月一样皎洁、纯净。离别后虽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明月所照,正是两人永恒不变的心。即使天路之光未能照耀,但自己的心中充满了爱的渴望。这里,织女的心理活动描写十分细腻,内心世界得到了丰富的展示。织女披光迎辉、月下穿针的行为描写与六朝时期主要的民俗活动——乞巧印合,从而增添了七夕诗的内容含量,平易隽永,富有深刻的意味。
《七夕诗二首》作为组诗,上下相合,前后承继。第一首写织女牛郎相会时的欢与伤,第二首写织女相会归来后的感与怨。第一首《七夕诗》紧扣诗眼——“伤”,第二首《七夕诗》则紧扣诗眼——“叹”。伤一年漫长的等待,等来一夕短暂的相会。叹一夕短暂的相会,又要进入漫长的等待,此情此感,低回徘徊,令人玩味而哀叹。七夕牛女相会的故事本是一个凄美的轮回,但这首诗的感人之处就在于:在看似平静的氛围当中,较真切地表现出了织女心潮起伏的过程,感动、欣然、落寞、无奈的心情。两首诗俱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工稳精美,以多样化的艺术手法表现出丰富的情感层面,虽见称轻巧,但气韵清雅,兴属悠长,堪为七夕诗中的优秀作品。
南北朝诗人庾信的《七夕诗》,寄寓了深沉的故国家园之思:
牵牛遥映水。织女正登车。
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
隔河相望近。经秋离别赊。
愁将今夕恨,复着明年花。
庾信(公元513—581年)字子山。南北朝时期著名文学家,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后奉命出使西魏,被强迫留在了北方,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人称“庾开府”。庾信文风以讲究对仗和几乎处处用典为特征,其文章多为应用文,但常有抒情性和文学意味。其骈文、骈赋可与鲍照并举,代表了南北朝骈文、骈赋的最高成就;其辞赋与徐陵一起被称为“徐庾体”。庾信的文学创作,以他四十二岁时出使西魏为界,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在梁朝,作品多为宫体性质,轻艳流荡,富于辞采之美。羁留北朝后,诗赋大量抒发了自己怀念故国乡土的情绪,以及对身世的感伤,风格也转变为苍劲、悲凉。
史载庾信等出使北周,其他使者全被放回,唯有庾信和王褒,“惜而不遣……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随书﹒经籍志》)这首诗正是“乡关之思”的写照。
诗的前四句描写牛郎、织女七夕鹊桥相会的情形,透露出为他们能相会而高兴与羡慕的心情。后四句诗人抒发感慨,表面上是为牛郎织女抱不平,实际是抒发自己的身世遭际之感。诗人和故国就像牛郎和织女一样被分割于河汉两侧,故国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天涯,全诗沉浸在一种痛苦无奈的期待之中。“愁将今夕恨,复着明年花”,正是这种心情的形象写照。
南朝梁诗人何逊的《七夕诗》,写出了牛郎织女相会后分别是的悲伤情形:
仙车驻七襄,凤驾出天潢;
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和香。
逢欢暂巧笑,还泪已啼妆;
别离不得语,河汉渐汤汤。
何逊(?—公元518年) 字仲言。南朝梁诗人。官至尚书水部郎。诗与阴铿齐名,世号阴何。文与刘孝绰齐名,世称何刘。其诗善於写景,工于炼字,为杜甫所推许。有集八卷,今失传,明人辑有何水部集一卷。后人称'何记室'或'何水部'。
七襄指织女星。诗意是:仙车载着织女,从天池赶来。月光映衬着摇曳的灯火,风中满是氤氲的香气。相会欢乐的笑颜没展开多久,别离的泪水已经洒满了衣裳。离别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银河宽广的河水就已经把七夕相会的人儿分隔开了。诗人把牛郎织女相会的环境写得很美,更反衬了他们分别时的悲伤。
南朝梁诗人刘孝威的《咏织女诗》,写织女的心理较细腻:
金钿已照耀,白日未蹉跎。
欲待黄昏至,含娇渡浅河。
此诗写织女七夕那天盛装打扮,焦急的等待黄昏到来,盼望与牛郎相会的娇羞心情。
南朝梁诗人范云的《望织女诗》曰:
盈盈一水边,夜夜空自怜。
不辞精卫苦,河流未可填。
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
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
范云(公元451—503年)字彦龙。南朝文学家。早年在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幕中,为“竟陵八友”之一。齐武帝永明十年(492年),和萧琛出使北魏,受到魏孝文帝的称赏。从北魏还朝,迁零陵内史,又为始兴内史、广州刺史,皆有政绩。梁时任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居官能直言劝谏。范云是当时文坛领袖之一,《梁书·范云传》记其有集三十卷,至今文章已亡佚几尽,诗尚存三十余篇。
精卫填海,是中国上古神话传说。相传精卫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名唤女娃,一日女娃到东海游玩,溺于水中。死后其不平的精灵化作花脑袋、白嘴壳、红色爪子的一种神鸟,每天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投入东海,然后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好像在呼唤自己。
此诗首二句化用《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境,抒写织女的孤独与冷寞。她夜夜独处银河的一边,一界银河,把她与情人分隔开来,与牛郎只能隔河相望,只能在每年的七夕相会,碧海青天,夜夜相思,但到头来还是“夜夜空自怜”。“空自怜”三字,突出了织女的悲苦凄清,也唤起了人们对她的同情。
中间四句,为诗中一个转折,诗人把上文所写情景宕开,忽然想落天外,幻想将阻隔在牛郎织女中间的障碍消除,以精卫填海的勇气和毅力,不辞千辛万苦,誓欲填平横在他们中间的银河;但银河终归是不能填平的,牛郎织女永远只能隔河相望。想到这里,诗人只能代牛郎织女感到黯然伤神,并以代拟的手法,想象他们痛苦的情状:寸心之中,郁结着千丝万缕的情思,心旌摇荡,一颗心仿佛悬挂在万处,令人忐忑不安,心烦意乱。
结尾两句,将愁苦之情宕开,陡然一跌,转笔描写她们的美好愿望。“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两句,运用了两个典故。据《汉武故事》说:“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来。……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如鸾,夹侍王母旁。”因七月七日,为牛郎织女相会之日,青鸟为使者,故用此典以牵合牛女之事,把青鸟作为爱情使者。末句诗用范泰《鸾鸟诗序》的典故:“昔罽宾王结置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常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照镜以映之?’鸾睹形悲鸣,哀响冲霄,一奋而绝。”其诗中有“明镜悬高堂,顾影悲同契”之句,诗人用此典是表示愿牛郎织女像成双成对的鸾鸟一样,在明镜之前,比翼飞舞,永远形影不离,其意象与《鸾鸟诗序》并不一致,这正是诗人用典的灵活多变之处。
这首诗写牛女之事,诗人不用“鹊桥”的传说,而用“精卫填海”的神话,把填海改变为填河,这比运用“鹊桥”的传说,更能表现诗中主人公对爱情的苦苦追求和至死靡它的坚贞,用典的灵活变化,在深化主题上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两句,以“寸情”、“一心”与“百重”、“万处”对举,来表现相思之苦,把感情的复杂多端和寸心的难以承受,描写得十分形象,有回肠荡气之妙。全诗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圆润,清新隽永。钟嵘《诗品》评范云诗说:“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望织女》一诗,较典型地体现了范诗的这一艺术特色。
(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快到了,笔者撰写了一组咏七夕古诗词赏析的博文,共六篇,将陆续发表,欢迎朋友们品读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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